这天是杜家惨案发生后的第二十一天,依风俗,杜海山带着志远上坟地烧纸。
三个新坟,正中是海山父母,左边是大哥一家,右边是海山媳妇和两个孩子。依俗三年后才立碑,所以只是三个坟包。
埋的人多,新坟比别人家的土包子大得多,看着就让人伤心。
海山在父母坟前烧着纸钱,边烧,边喃喃的祷告:
“爹——!、娘——!咱家的仇,我已经报了!”
“动手杀咱家人的凶手,已经全都见阎王去了!”
“爹!你教我的道理,我都记着呢,您常说施惠勿念,受恩莫忘,儿子得黄村村民之帮助,终于报了仇,为回报当地乡亲,我把大秃头交三家子的苦主处置,也下定决心,要为当地百姓免除匪患,再不受三江好的劫掠。”
“我原想着,把他们被抢的钱还给他们,但如果绺子还在,还是会被抢,所以我和他们说,我没本事还他们钱财,但我保证他们以后不会再遭三江好的抢劫!”
“爹,儿子做到了,我已经把三江好绺子,给弄漂了!”
“只可惜……”海山突然间就一阵子心酸:“我说过,要把大秃头和全升的人头,祭在二老坟前,我……我没做到,是儿子不孝。”
边上在海山媳妇和儿女坟前烧纸的小志远,见海山眼圈子都红了,忙劝慰道:“爹,爷爷他不会怪你的。爷爷常说男子汉要心存家国,若是爷爷知道你捅散了绺子,为那么多的人免除了匪患,只怕比你把仇人的人头祭在这里更高兴呢。”
海山转头看了志远一眼,小家伙虽然还小,还蛮懂道理呢,这多亏了他爷爷从小的教导。
“瞎吵吵个啥,烧你的纸,跪累了,就坐着烧吧。”海山温言道。
然后又对着坟头继续念念叨叨:“爹,庆三哥叫我去他那边,什么酒厂的厂长,南货店的掌柜,想做什么任我挑,可我知道您的心愿,我哪都不去,我会把杜家医馆的牌子重新撑起来!不管有多难!”
“爹,咱家的医书,亏得是放在西厢还都在,我准备先把《四百味》、《汤头歌》、《脉学》、《御纂医宗金鉴》再温习一遍,接下来就读………”
志远看一眼一直还在喋喋不休的海山,边继续烧着纸,边想着他爹刚才看他的那一眼,他爹虽然嘴里说他是在瞎吵吵,可眼神里分明有赞许之意,哈哈,亏得自己又明理又会说话,又在爹跟前露了一回脸!忍不住微笑起来。
海山启程去报仇之后,志远在南山寺过了好些天提心吊胆的日子,父子重逢那一刻,他见到海山就哭了,他这个灾星,没克到爹!
爹抱着他,帮他擦眼泪,还亲了他,那一刻,他觉得别说是出家当了个小沙弥,就算是天天被人吊打,都是值得的。
他爹的怀抱,多么温暖,多么结实有力,多么的让人安心,又是多么的让人思念。
曾经,那个怀抱,是要和人分享的,有了娘以后,爹抱他就少了,有了弟弟妹妹之后,变得更少。
志远看着眼前的坟包,里面埋着他的“娘”,还有弟弟妹妹。
他不喜欢他们,但他一直,把心里的不喜欢掩饰得很好,不在人前露出一丝丝。
那个娘,对他不好,爹不在时,经常弟妹们有荷包蛋吃,而他没有。这还没什么,更让他不满的是,娘总把弟弟妹妹往爹怀里塞,让爹抱着他们玩,抱着他们笑。
那个女人,自从有了她,爹爹就不和他一起睡了,可是,为什么弟弟妹妹可以?!
爹爹经常夜归,回到家,会在厨房悄悄的把留给他的荷包蛋,夹半个给他吃,为什么要悄悄的,还不是怕那个女人唠叨吗?
现在,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从此,爹爹只是他一个人的爹爹。
从南山寺回来,重新收拾了杜家大院的西厢,那是整个院子唯一没过火还能住人的地方,晚上志远和爹一起睡在大房的炕上,再不用自己一个人在小房里睡土炕了。
虽然邻居们都说这院子死过太多的人,晚上会闹鬼,但有爹爹在身边,他一点也不害怕,晚晚都睡得安稳,白天他爹爹外出赚钱,他一个人在家做家务,也一身都是劲。
只要和爹在一起,他什么都不怕。
只要和爹在一起,多苦多累,心也是甜的。
从此,爹爹只是他一个人的爹爹!只要想到这个,做梦都要笑醒!
志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喜滋滋的畅想着以后的每一天。
不知不觉中,从微笑,到满面春风!
但走神也就是一小会子的事,很快志远就意识到不对,一边倏地收了脸上的笑,一边赶紧偷偷瞄老爹一眼,这要让爹看到了,还了得?!
只瞄一眼,就差点没一口气喘不上来,晕倒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他爹已经站了起来,看向他的目光象吃人恶狼一样的恐怖,眸底的怒火可以把人烧成灰!
爹……他,他看到了!
志远脑子嗡的一下,然后就是一片空白。
海山走过来,双手揪着志远的衣襟,一下子把他提了起来。
一边摇,一边恶狠狠的问:“你娘和弟弟妹妹死了,你很开心是不是?!”
志远吓坏了,只惊恐的看着他爹,哪里还会辩解。
海山暴怒了。
“我们杜家白养了你!老杜家的人,可以不富贵,但至少要心正,善良!杜家没你这样没良心的东西!”
说着狠狠的把志远往地上一扔:“给我滚!”
志远撞在地上的屁股很痛,背也很痛,疼痛之下人清醒了一些,飞扑过去,抱着海山的腰大哭:“爹!我错了!爹怎么打我都行,只求爹别生气!”
海山恨恨的一拧腰,志远就脚离地的飞了起来,可双手仍死死的抱着海山的腰,没甩掉。
“放手!”海山冷冷的声音,带着让人害怕的威胁。
志远反而抱得更紧,防备着下一次飞甩。
海山眼里的怒火霍地暴涨,左手掐着志远的脖子往外一撑,右手一抬向着志远的脸就一巴掌打了过去,暴怒之中还算有理智,左手松开了,不然这一掌打实能把志远脖子打折。
志远被一掌打倒在地,立即耳朵一嗡,嘴里一咸,眼前金星乱冒,好一会子说不出话,更别说爬起来。
海山愤然的转身,再不理志远,只自己把还没烧完的纸钱分别在三座坟前烧着。
志远缓过晕眩,把嘴里咸血往外吐了一口,也顾不得擦擦嘴角,爬起来就朝海山一跪,哭着道:“爹,别生气,我再不敢了,爹——!”
海山一拧身子,点着志远的脑门,恨恨的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别叫我爹!”
说完,也不理志远,抬腿就往家走。
志远爬起来要跟上去,被海山回身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止住了,那眼神充满了警告的威胁。志远要敢跟,肯定又要挨打了。
进了村,有人看到海山怒气冲冲的在前面走,志远在后面一瘸一瘸远远的跟着,左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挂着血迹,怪吓人的,都不知这两父子在搞什么。
很多人都说志远克性大,果然啊,克死一家子不算,现在还和海山扛上了。
海山气冲冲的进了院门,就直奔西厢自己住的屋子,把志远的铺盖和几件换洗衣服一把抱起,准备把这些东西都扔出去。
进了大门的志远,看着他爹抱着这些东西出了屋门,立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顿时有种要魂飞魄散的感觉。
海山走向大门!要把抱着的东西扔出大门去!
志远下意识的伸开手,拦着大门。
“躲开!”海山的声音,冷而威严。
志远放下手侧开身子,不敢再拦。
海山从志远身边走过,还没举手将东西抛出去,身后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回头一看,志远面如死灰,脚下一滩尿迹。
恐伤肾,肾气散而失固摄之能,失禁说明这恐惧对于志远是多么的巨大。
海山咬了咬牙,没走出大门,回身把衣服铺盖,往以前志远住的小房里的土炕上一扔,然后走回已经腿一软坐在地上的志远面前,点着他的脑门,恨恨的说:“你个讨债鬼!不准哭!不准进我的屋子!不准和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