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兴运河与钱清江、浦阳江的三江口处,一艘体量庞大的沙船停泊在码头处,不时有快马或小船从四处而来。
船舱内有一个身量颇高的中年大汉,裹着极厚的棉袄,显得有些臃肿,但大汉在船舱内来回走动却很是灵活,右手的五指间还在把玩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外间又有人来了,“老爷。”
“还是没有?”
“没有。”来人嘿了声,“也不能摊开了查,只能小队搜过去,除了那些尸首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中年大汉长长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次是自己贪了,提心吊胆了三个多月,最后还是出了事。
这位中年大汉就是浙江绍兴府三江所千户吕腾,三个多月前,倭寇侵袭绍兴府,与对方很有默契的吕腾先是闭门不出,然后又夹道相送……但谁想得到沿着钱清江出海的倭寇顺手掳走了二三十个外出游江的世家子弟。
这事儿倒不是吕腾的主意,他也犯不着干这种事,都是浙江、南直隶沿海的大族子弟,大部分都是参与海贸的,说起来还勉强算是同行呢。
三江所正好在钱清江的出海口不远处,于是山阴、会稽两地的大族纷纷派人赶了过来,催促吕腾出兵……可惜这些人高高在上惯了,在明朝,一个书香门第的管家在地方上拥有的权力是后世难以想象的,如果这一家曾经出过名臣乃至宰辅之流,那管家手中的隐形权力堪比百里侯。
比如陶家就是一个,三代之内出了一个状元,两个进士,六个举人,秀才那就数不清了,赶来的陶家管家将吕腾这个区区千户官简直就视作奴仆,甚至还踹了一脚……事实上,除了云贵、九边之外,这在大明是正常现象。
可他们忘了,这是在绍兴,这是在沿海,在这个已经将金钱视作至尊,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地方,吕腾是受不了这口气的。
于是,钱清江上一场大战,装载着那个陶家管家的船只不慎翻了,官兵难以抵挡疯狂逃窜的倭寇,乱战之中,三十多个大族子弟没能被抢回来。
吕腾干出这等事,一方面是受不了那等气,反正三江所上上下下都是他的心腹,冒充倭寇也不是一两回,都有心直接下海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交战之前,几个大族商议,三十四个少年郎,以每人两百两白银向倭寇赎人。
就在七月份因为海上风浪损失了三艘大船的吕腾心动了,趁着乱战派人劫走了那艘船,并在几天之后将其交给了浦阳江上的水匪……准备一点点的敲银子。
之所以交给那帮水匪,一方面是因为考虑到地理位置,另一方面是因为水匪的头目是吕腾的堂弟,原先是三江所的一个小旗,后来杀了人不得已落草。
计划的很好,先后两次已经敲了三千多两白银,吕腾准备在年前敲一次大的,补上今年自己的损失,然后再将那帮少年郎都沉了江……但没想到三天前派去的心腹回报,那个村落已经空空如也了。
三天了,除了在村外翻出了十几具尸体之外,再没有任何的收货了,吕腾考虑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被仇家摸上了门,要么就是这帮水匪内讧了。
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堂弟吕帆带上三十多个肉票与心腹手下溜走了。
为什么?
自然是见财起意啊,之前敲了三千多两银子,吕腾只分给了吕帆两百多两就打发了。
但吕腾不得不考虑最坏的结果,那帮水匪是被人干掉了,而那些肉票是被抢走了……如果这帮人也是同行,那也就罢了,但如果这帮人不是同行,那自己就有可能会漏了风。
不说从头到尾都清清楚楚的堂弟吕帆了,就是那些大族子弟也不是傻的,本来是被倭寇劫掠的,结果被转到了绍兴南侧的浦阳江边,一旦回了家,与家人一印证,好吧,居然还被敲了两笔银子,到时候自己这个三江所千户就是最值得怀疑的对象。
吕腾举棋不定,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也只能逃亡海上了,从钱清江出海,在距离松江府不远处的海上,有大小金山岛,自己在那边倒是有些准备。
“老爷,陶家来人了。”
吕腾把玩的匕首啪一下掉在了地上,但随即反应了过来,如果陶家知道实情的话,不会派人过来的。
“来的是谁?”
“陶家二少爷。”
吕腾大步走出船舱,下了沙船,看见码头处一个面带焦急的青年,“陶二爷。”
“吕千户。”陶大临一把抓住吕腾的衣袖,另一手摸出了一张纸,低声道:“倭寇又送了信来,约在篡风镇东边,两万两白银。”
吕腾先是松了口气,要么是吕帆,要么是同行,然后暗暗腹诽,胃口这么大,也不怕撑着了!
“吕千户,两万辆白银,实在难以筹集。”陶大临一路赶过来,头脸上都是汗迹,被冷风一吹,身体都在打摆子,“还望吕千户相援,家中长辈已经去找了沥海所、临山卫。”
吕腾满口答应,顺手接过了那张纸看了几眼,这不是堂弟吕帆的笔迹,估摸着这厮是真的被杀掉了。
“那就拜托了。”陶大临长长叹了口气。
“分内职责。”吕腾目光闪烁不定,打赢自己没把握,但打输自己却是很有把握的……打草惊蛇谁不会啊!
至于那些肉票,那些同行来勒索银子,只要不是蠢的跟头猪一样,就不会把肉票带在身边……一旦打草惊蛇,知道陶家这些大族不出银子,那回去杀了肉票岂不是顺理成章的?
才二十多岁的陶大临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得到吕腾的许诺后,再三感谢就回了会稽,路上还在感慨,若是七弟此次能大难不死,当有后福。
陶大临的祖父陶谐是弘治年间的状元郎,官至少司马,陶大临的叔父也就是陶绍的父亲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可惜多年前在江西任职时一病不起,客死他乡。
如今陶家这一代,陶大临少有才名,但三次乡试不中,隐有同乡徐文长之像,大兄陶大顺更惨,被困在道试这一关已经十多年了,到现在还是个童生。
唯有陶绍,虽然与陶大临、陶大顺不是一房,但少时聪慧,五岁能文,七岁吟诗,才名连南直隶都有人耳闻。
十四岁就连过三关,道试时得大宗师提点,点为生员,乃是陶家这一代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麒麟儿,却不料如今却是这般境况。
陶大临长吁短叹的时候,距离篡风镇东侧并不算特别远的绍兴府、宁波府的分界线处,黄旭带着七八个护卫正乘着一叶扁舟泛舟湖上。
被陶大临惦记的七弟陶绍安静的站在船尾处,虽有湖风刮来,但却撸起袖子,露出上白下黑的胳膊,哪里还有生员模样,明明是个渔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