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抢救!”
“下次要是再昏迷的话,不要抢救!”
倪海平嘱咐道,他倚靠在病床上,目光充满了平静。
就在柳志军探望他的当天晚上,身上的疾病突然剧烈发作导致他陷入了深度昏迷,被医院组织紧急抢救,又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住了两天,所幸的是最终还是救了过来。
然而,这次事件让亲友们和身边的人都感到措手不及。他们原以为,以现在的医疗条件和倪老的身份地位,他应该会经历更长时间的生死挣扎,他们会尽尽孝心,直到最后大家都精疲力尽。然而,倪老并不想这样。
倪老已经年迈得很了,身体机能也已经衰竭得差不多了,以前虽然显得硬朗,一旦病起来,就是排山倒海之势。他觉得,生死是参加革命时就已经置之于度外的事情了,他的使命任务早已经完成,现在的国家早已发展到了超乎当年想象的地步,那么多战友都早已离他而去,只留下他还在人世。对于他来说,现在已然此生无憾,又何必为了贪生而饱受折磨呢。
“爷爷——”赵灵灵吓了一跳,不知道老人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下意识的要劝,但看着老人世事通明的眼神,又觉得劝说的话语是多么的贫瘠和无力,她内心仍无法接受世间最疼爱她的老人就要离去这个事实。
医院不敢将病情瞒着家属,总是第一时间进行沟通,对老人确实是尽力在隐瞒。但身体是老人的,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他老人家自己最清楚。大限将至,清醒的活怕是已经活不了几天了,如果用上现代先进的医疗手段拿钱吊着拼命折腾,浑浑噩噩的就不知道会活好久,一定要抓紧时间把自己的后事给安排交代好,要是光靠那些孝子贤孙和指望那些可能会不靠谱的单位,还不知道会以什么高尚的名义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呢,他在工作中已经见识过很多这样的悲剧,不希望被生不如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赵灵灵看着眼前的老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无奈。她知道,老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她却无法做任何事情来改变这个事实。她想告诉老人,她有多么地爱他,有多么地感激他,但是这些话语似乎已经变得苍白无力。
赵灵灵还是禁不住说道:“医院明天还要为你搞全院会诊,还要请沪海各大院校医院里知名的专家教授过来,现在医学技术这么发达,一定会有办法的。”
老人闻言立马笑了,用手点了点孙女说道:翰林院文章、太医院药方、光禄寺茶汤……这些样子货也就哄一哄人最后多留点念想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上级越重视,主持会诊的领导越大,请的专家越多的,那治疗的方案就会越保守,大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治不好把命吊着就好,都是多少年的传统技能了。
“哎~”老人最后居然和赵灵灵开起了玩笑,“灵灵,你知道有很多管这个的干部最恨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赵灵灵追问道。
“就是这个疾病也好,病毒细菌也罢,它们居然不顾大局、不讲政治,居然不服从领导…咳咳咳咳”倪老说着说着居然把自己都逗乐了,然后被口水呛得一阵急剧的咳嗽。
老人的玩笑话让赵灵灵感到震惊,情感上无法接受,但理智又在大声的告诉她这是最好的结局。她可以想象,爷爷既然在白色恐怖中英勇无畏的战斗,现在面对生死大限而从容坦荡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这是爷爷最后的愿望,也是他最后的尊严和自由。
“爷爷——”赵灵灵拖长的语气导出的是复杂的情感和纠结的情绪,她既舍不得,但也不情愿,死亡是如此客观唯物的摆在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儿面前,世上最疼她的那个老头要去了,这种无力的感觉让向来自信的她分外地沮丧。
你看穿了死是一件无需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便决定活下去试试?
赵灵灵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书里的一段话,但放在此处说出来并不应景,爷爷那么睿智而且宽仁,却也要死了,即使现在的医术那么发达,也不会有奇迹发生,爷爷昏迷被推走抢救的时候,她想着要不要找一个最不为人所打扰的角落,偷偷的哭一场。
“灵灵,不要伤心,不说这个了,爷爷会好好的…”倪海平看到孙女那抑制不住悲伤的表情,心里有了悔意,生死面前还是失了方寸,意志不如以前坚定了,居然急切地和小孙女谈到她无法背负的沉重话题,让孩子担惊受怕,是他的过失。
“上次来的那个柳家的孩子,你还有他的电话吗?”
倪海平决定给赵灵灵找件事情做一下来分散她的精力,人一旦忙起来就会来不及沉浸在忧伤的河流之中,他想到了那天冒冒失失闯进病房来探望自己的男孩子,男孩子长得阳光一点总是会更讨老人喜欢一些,何况那是柳忠诚同志一直带在身边长大的孩子,就是不知道人怎么样。
“啊?那个…”赵灵灵一下子没有什么印象,主要是作为陌生人的话对不上面孔,但记忆中的场景帮助她回忆了起来,“是那个替他爷爷给你送圣诞卡过来的男士吗,当时你要我留了他的电话,只是没加微信,我找找看”赵灵灵翻着手机通讯录,很快就在姓柳的那一栏找到了一个新加的陌生电话,“哦,应该是叫柳志军,找到了…”
“嗯,柳志军,是叫这个名字,当时他说会在沪海住一段时间,你给他打个电话,看他是不是还在沪海,要是在沪海的话,看他有没有时间抽空到医院来一趟,就说我有些他爷爷的事情想要当面和他交流一下”倪海平说道。
“是什么事啊?爸爸”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正好听到后半句话,便接下话头问道。进门的是倪老的女儿,赵灵灵的母亲——李建华。
“哦,建华啊,没什么,就是前阵子你柳叔叔临终前打发他孙子给我送了点纪念品过来,我才知道连他也已经去世了,想把那孩子再喊来见一面“
李建华个子高挑,穿着时尚,眉眼和赵灵灵很像,虽然已不再年轻,但是骄傲的身姿和眼神中锋芒,无不显示这是个非常精干历练的女人。作为部门的中层负责人,倪海平的养女,她当然知道柳志军的拜访,听说过柳志军爷爷的,也知道柳家丧礼上发生的事情,老一辈的事情她不好说什么,但是吧,从老爷子前段时间的心事来说,这些事碰巧搁到一块就有点复杂了,何况老人是见了柳志军不久以后就病情发作的。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免会有点怨念。
“那你去吧”李建华跟赵灵灵说道。赵灵灵应了,拿出手机俏皮的跟爷爷摇了摇就推门出去了,她知道妈妈要和爷爷谈事情,自己在场不方便。
“会里的人说什么了吗?”倪海平问道,他抢救过来以后一苏醒,他所在教会的负责人就跑过来探望病情,这段时间他们走得比较勤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倪老公开的身份背景、资格经历和学识水平,加之活到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算起来连Roma的那位都是他的晚辈,几乎是整个东亚和东南亚华人圈子里数一数二的存在,如此权威的存在,他们当然是非常舍不得倪老去见天主了,或者说是去见他们的主之前希望倪老最后再为教会做点贡献。
“他们还不就是那样,据说还有人在试探上面的意思…想要,能不能借此机会破一点冰”李建华没在床边的凳子坐下,而是边检查着吊针的情况边说。
“哈,他们倒是惦记着丧事喜办啊,不管是打东边来一个有身份的,还是打西边来一个身份有的,都成了他们的功绩“倪海平讽刺道,”其实这么多年两边有很多聪明人也早就怀疑了我的身份,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都在装糊涂,要征求我的意见啊,那我就不装了,我要向组织上打报告,申请红旗一面,花篮一双,以一名老GCD员的身份下葬,哈哈哈哈,那场面一定是非常的interesting……”
“爸——”李建华拍拍额头,来了,来了,老人试探许久,终于把心里憋了很久的愿望说出来了,这思想工作有得做了。“我虽然不是很了解柳叔叔,只是听说了一些,但你和柳叔叔的情况应该不一样,他都隐姓埋名多少年了啊,他那根线上的同志也都已经走完了啊,您的后事安排,是有国际影响的,还牵涉到两岸,更别说还有那么多信众,您老就别给组织上添难题了。您以前不是总是教育我,要讲政治吗?“
“生老病死就是政治,而且是很大的政治,因为人总是要死的”倪海平振作起精神,养女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而且她的工作身份注定了她考虑事情的方面会多一些,除了亲情之外还可能掺杂了许多主客观的因素,他要实现自己的意图,就必须说服李建华,是的,让事情回归到理性的判断和决策上来。组织上一定是尊重本人和家属意愿的,家属的话,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自己的尊严和自由已经掌握在了养女的手上。
“没有人能活一万岁,绝大多数连活到100岁都难,这也是政治。我们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我的战友(爱人)…”倪海平在心里默默添了一个美好的词语,“都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且不需要大家记得我们,不需要知道我们做过什么,因为对现在的孩子来说,井里就应该是有水的,水就应该是甜的,这就是我们为之奋斗牺牲的,一直坚持到最后…“
“爸…你是知道我的,其实我也想着你的事,可是这事真的很难,以前也有老同志根据需要一直到去世都没有显露身份的…“
“建华啊,你记得吗?以前D大姐和一些老同志联名给组织上写信…”倪海平终究还是上了年纪,身体也饱受病魔摧残,已然是英雄迟暮,头脑迟钝了,想要表达的言语都很是絮絮叨叨,甚至有点词不达意,老人本以为打好了腹稿,但终于还是发现自己真的病了,老了,最后还是服了,最简单地念出了自己的诉求。
“不要抢救”
李建华本以为父亲终究是放不下,没想到最后父亲提出的要求居然是要她做那个拔管的人,她回想起很多往事,坐在凳上,牵着父亲消瘦的手,不由地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