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叶高兴起来。
毕竟家里马上就要分一袋红糖还要分米面粮油,谁能不高兴呢?
但她有件事还挺犹豫,琢磨了一下说:“族长,你别笑话我,我想问问你,给菊香下面汤能不能别用富强粉,咱用标准粉不成吗?”
富强粉、标准粉都是面粉的不同等级。
富强粉又叫七零粉,一百斤麦子磨出七十斤的白面粉。
标准粉又叫八五面,一百斤麦子磨出八十五斤的白面粉。
另外还有八一面,一百斤麦子磨出八十一斤的白面粉。
不用说,同样重量的麦子肯定是磨出的面粉越少就越白越细腻越好,磨出的面粉越多则是越粗糙越差。
对于渔家人来说,标准粉已经是好面粉了,富强粉是奢侈品。
像陈桂叶这样的贫困人家,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几次富强粉。
以前甚至都不让吃富强粉。
在50年的时候,政务院便通过《人民日报》呼吁全国人民食用九二米和八一面,并规定一切粮食公司商店只许出售粗米粗面。
做出这个规定的初衷是为了减少浪费增加口粮。
那时候有专家核算了一下,以建国后四亿人口来说,如果人人都吃九二米、八一面,全国一年可以节约粮食八亿斤,足够再养活200万人。
如果把八一面再换成标准粉的八五面,那样能节省下来的粮食就更多了。
当时的《青年报》还刊登了一篇文章,叫《人人都吃标准粉》,文章里面就说,‘标准粉的营养价值是不是比精白面低呢?我们说,不但没有低,反而要高得多’。
后来社会还呼吁年轻人积极协助政府向社会进行宣传,说明食用标准粉对节省粮食消耗、增进身体健康的作用,劝大家不吃富强粉、精白面,都吃标准粉。
实际上大家哪里吃得起标准粉?
陈桂叶家里只有过年才用鸡蛋跟人家换一些标准粉,但自己舍不得吃,都是留着来亲戚了给亲戚下面条、包水饺。
对此她一直觉得挺亏欠羔子,别人家的小孩别看平日里吃的多差,逢年过节总有个白面馒头、白面水饺吃。
到了过生日的时候还能吃一碗白面条。
羔子呢?羔子吃不上。
所以今年她学着跟人家养了一头猪,想着平日里苦一苦,等到过年卖了猪有了钱,就去买点白面粉给儿子也包水饺、蒸包子。
按照她的计划,儿子到年底就能吃上白面了,刚才之所以得知儿子给人家踹奶了会那么生气,有个原因便是她感觉自己好好的计划让儿子给毁坏了:
传统而言,踹奶之后要一直给人家家里送面汤,得送到人家一直再出奶为止。
这个日子可说不准,指不定是送三天五天还是三个月五个月的!
其实世上绝大多数母亲是爱孩子的,可是有时候现实就逼得一些父母去打孩子。
杨建设便叮嘱他不要再打羔子,说:“羔子很懂事,他就是日子过的苦,小孩嘴软,他馋不住啊。”
“你好好跟他说说,然后去我那里拿红糖。”
“我看你家里应该没有调料了,那啥,我顺便给你拿一包,都是城里人才吃的上的好调料,做菜加一点,绝对好吃。”
陈桂叶拧着手不好意思的说:“族长,这能好?那、那我占你老大的光了。”
杨建设说道:“我现在就是咱队里当家的嘛,肯定要为咱社员们服务。”
他点点头背着手离开。
嗯。
自我感觉有点当领导的派头了。
他回到家,家门口已经等着好几个妇女了,另外还有个青年。
杨大宝。
看见他背着手摇摇晃晃的回来,妇女们笑了起来:“行啊,有当领导干部的样了。”
杨建设不好意思起来,说道:“都是过来领红糖的吧?”
“行,你们进来领,大宝你给我做登记——你是专门过来帮我的?”
杨大宝讪笑道:“我、我是专门过来领红糖的,我帮我娘领,我娘现在还在大兵哥家里忙活呢。”
杨建设开门领着他们进屋。
红糖已经一袋袋的装好了,挤压的结结实实,透过透明袋子一看,黑红的颜色看着就让人觉得好。
妇女们一人领一包红包,然后便叽叽喳喳的兴奋开聊:
“不轻呀,我估摸着得有一斤四五两。”
“一斤四两多点,我手绝对准,就是一斤四两多。”
“这红糖真好,你们看看,多细腻多匀称,一点没有板结呢。”
“这个袋子怎么打开?它没有扣子没有绳的,要剪开吗?”
杨大宝上手教他们拆开袋口说:“这叫易拉袋,我在我舅家的杂志书上看见来着,是沪都轻工业厂出的,一般都是装茶叶的。”
妇女们很快便发现了这袋子的方便之处:“嘿,好东西,一拉就关上,关得严严实实不透气,这东西密封的好。”
“可惜小了点,要不然用来装干货最好了。”
“小了点也行,装虾米装虾皮,肯定好……”
妇女们心满意足的讨论着出门,今天一天绝对是浑身有劲。
太惊喜了!
杨大宝也拿了一袋,他左挑右选的试了重量,选了一袋感觉最多的。
拿到红糖他就打开赶紧想尝尝。
杨建设给他摁住了,塞给他一把冰糖:“你呀你,真是嘴馋。别吃红糖,吃了让你娘看出来非揍你不行。”
杨大宝得到冰糖更惊喜:“呀,还有冰糖?嘿嘿,甘甜啊。”
“我是嘴馋,这个在全生产队不是早出名了吗?建设哥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原来你刚知道。”
杨建设无奈摇头。
这家伙的嘴馋确实出名,真是有人挑两桶粪从他家门口经过,他都得伸手沾一点尝尝咸淡。
一直到现在刘花环都不敢让杨大宝去打醋?为什么?当地吃的是米醋,酸中带甜口。
杨大宝太馋,去隔壁生产队林家坳的门市部打个醋,走回来的路上能全喝完……
随后喂完猪的陈桂叶也登门而来。
她给杨建设带了几个鸡蛋,杨建设直接给劝回去了:“留着换点急用的东西,我这里现在不缺。”
杨建设给她准备的东西多,一袋红糖、一袋冰糖,又给她几个小袋子,有的是五香粉、有的是味精、有的是十三香、有的是胡椒面。
陈桂叶有心感谢他,被他摆摆手送出门去了:“你们叫我族长,我就是你们当家的,当家的总得有当家的责任!”
随着红糖发出去,全生产队都被惊动了。
哪怕以前过大集体生活的时候,队里也没有给社员发过这样的好东西。
杨家广直接上门来了,不放心的问杨建设:“你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县城里那个干部给你的?他有这么大的本事?”
杨建设摇头,低声说:“是我找我父亲战友弄来的。”
“有这么一回事,我父亲以前打渡江战役的时候救过他们副排长,现在那副排长已经是大干部了,以前人家来过我家。”
“其实人家记得他的救命之恩,也挺赞赏他为了家乡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而放弃自己大好前程这回事,所以挺乐意帮他走后门办点事弄点东西。”
“但我爹这人你知道,有党性、有原则,他不干,怎么着也不肯动用这些人情关系。”
“现在我爹不是没了吗?那干部来吊唁了,他提出要帮帮咱队里,我跟我爹不一样,我接受了他的好意。”
杨家广没有怀疑他的说法。
因为杨家兴陷入昏迷之前就预感到自己情况不妙,便让杨建设用县医院的电话给自己的老战友打了过去,想在去世之前跟老战友们再见见。
可惜。
他没有等到老战友的到来。
但战友之情不愧是四大铁的感情,杨建设电话打出后的两天,山南海北来了不少老军官老干部。
而且杨家广当时在县医院帮忙,他听见有军官叮嘱杨建设了,说以后遇上难题就找自己,甚至还有军官想要给杨建设办入伍,想培养他呢。
杨家广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犹豫着抽了一袋烟,最终下定决心说:“队长,我吧,也是老顽固,我有个想法说给你听听。”
“你要是觉得有道理你就听,觉得没道理就别管。”
不等他说出这想法,杨建设反问道:“你觉得我违背我爹的为人处世原则,不太好,是吧?”
杨家广沉默的点点头。
他抠了抠烟灰又把老烟斗在地上轻轻磕了磕,说:“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别去麻烦人家领导了,这其实都是人情。”
“对领导们来说,他们跟你爹有人情,跟你、跟咱生产队没有人情,我怕你跟他们走不了几次关系,然后人家就烦了。”
杨大宝点点头:“大伯还是有见识,有道理,说的有道理。”
杨建设说道:“对,大伯说的话有道理。”
“但你们得知道,人情是一把锯,扯来扯去。如果你不来我不去,那人情这把锯可就动弹不得了。”
“我想过了,咱不光是承人家的情、让人家帮咱的忙,咱也得抓住机会帮人家的忙!”
“现在的人情确实是我爹以前铺好的路,这条路我们得走呀,不走它就浪费了,就荒草丛生了!”
杨大宝恍然大悟:“建设哥说的有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杨家广鄙夷的冲他翻白眼。
墙头草!
杨大宝明白他的意思,委屈的说:“我觉得建设哥说的就是有道理呀,老支书的人情咱要是不用,那用不了几年就没了,人家就忘了。”
“我又不是不懂事,我寻思着,现在那些领导干部愿意帮咱,那是因为老支书刚没了,他们心里悲痛、脑子里念旧。”
“要是等他们把老支书没了这件事抛到脑后去,到时候这人情真就没了!”
杨建设冲他赞许的点头。
这货也不光是能吃,脑子里还是能揣摩点事的。
杨家广被他们说服了,主要是杨建设最后跟他说:“大伯,后门这个东西它自古以来就存在,你以为人家是专门给咱开的?”
“不是!”
“这门咱不走有其他人走,这样还不如咱走呢,咱起码不是为了一己之力,是为了带领全队社员过上好日子,这也算是不忘毛主席的嘱托。”
杨家广挠挠额头:“你说的我都懂,可咱有什么人情可以递给人家呢?人家是领导干部,有勤务员、有手下人,咱能帮什么忙?”
“或者说,人家能给咱这么些好东西,咱能给人家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