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上个月,十二届三中全会刚刚结束。
会上讨论通过了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突破了把计划经济同商品经济对立起来的传统观念,确认中国社会主义经济是公有制基础上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
这样便打破了人们的思想禁锢,激发了人们跳出体制、投身市场经济之海的热情
就此,大量被困在体制内、老企业内还有老工厂里的年轻人开始尝试去经商,并叫做‘下海’。
结果杨学文理解不了这回事,说:“下海我知道,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捧铁饭碗、拿死工资。”
“可是捧铁饭碗、拿死工资怎么不好?国家兜底,旱涝保收,逢年过节企业单位有福利,这多好呀?”
杨狗牙从门口进来,说:“会计,人家城里人精的很,你以为他们是撇家舍业的去下海吗?不是!”
“我听人家说,去年劳动人事部、国家经济委员会搞了个交停薪留职的东西,给城里人保留住了铁饭碗,让他们放心大胆去下海。”
杨学文其实知道这件事,这项政策让他心里挺不是滋味。
城里人就是比农村人天生高人一筹?为啥好政策都向他们倾斜?
这让他忿忿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杨建设摆摆手,说:“咱们不管那些,他们下海,咱也下海。”
“他们办理企业,咱们也办理企业!”
“会计你来负责跑一下这件事,给咱们小杨家办一家社队企业,销售食品的企业。”
杨学文问道:“销售什么食品?”
杨建设说道:“之前来给我爹吊唁的人里头,有上面的领导,这事你们都知道。”
“领导那边有一些时间比较久的米面粮油等东西,我准备从中捣鼓一些,根据政策,他可以以较低价格销售处理。”
“这种价格和市场价之间有点距离,咱们倒卖赚取差价……”
杨学文和杨狗牙一起倒吸一口凉气,异口同声的说:“投机倒把!”
杨建设说道:“没那么严重!”
“领导的秘书跟我说过,咱们成立一家社队企业挂靠在他们单位名下,然后咱们是帮助他们单位来销售这些物品。”
“我举个例子你们就明白了,供销社进货然后加点钱散卖给老百姓,对吧?加的这些钱就是他们的利润了,那他们是投机倒把吗?”
杨狗牙心直口快的说:“那肯定不是。”
杨学文不好糊弄,说道:“这不一样,供销社是国有企业。”
杨建设说道:“对,所以这种事以前只有国有企业能干。”
“但是现在国家鼓励咱们下海,鼓励人民去创业、去经商,去活跃经济市场,于是类似的事情就不只是国有企业能干了,个体户也能干!”
杨狗牙说:“当个体户挺好,现在最冒尖的职业就是出租车司机、个体户、厨师了,科学家、医生、教师已经没人去干了!”
“我听根发说,广粤那边有句话说,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嘿嘿,队长说的法子能行。”
杨建设说:“我说的法子肯定行,咱们还不是个体户,是社队企业、是集体企业,以后到了年底要给社员们拿分红。”
“不过根发说的不对,拿剃头刀的能跟拿手术刀的比?卖茶叶蛋的更比不了搞原子弹的——没有原子弹,老百姓养鸡都养不安稳,还想卖茶叶蛋?想得美!”
杨学文有点被他说动了,便慢慢的点头说:“行,那咱们搞个社队企业,反正现在不少公社都有社队企业。”
杨建设说道:“咱们的社队企业肯定干的比他们红火,等到了年底,家家户户发一百块钱的分红过个肥年!”
杨学文笑着摇头:“这不可能,队长,你就喜欢放卫星。”
“你还说我右倾投降主义要不得,你这左倾冒进主义也要不得!”
杨建设淡然说:“等到了年底,我看看你还能不能说得出这句话。”
杨学文看的说话这么有底气,自己心里发虚了:“现在距离过年就两个多月,咱队里两百八十口子人,那咱能赚两万八千块?”
这个数字让人震惊,他又摇摇头说:“真要赚到了,那就是奇迹了。”
杨狗牙唱道:“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要靠我,要靠你,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杨学文推了他一把,笑着让他滚蛋。
后面他开始筹备去县里申办社队企业的资料,杨建设这边空闲了,开始仔细盘算怎么带领生产队进行下一步的发展。
他可是在父亲的墓前发过誓了,要把小杨家发展成海边大寨村。
这很困难。
不过他有信心,只是信心来自于周密的计划和严格的执行计划,他得好好为生产队计划未来。
现在他有个信念,一定要把生产队给带起来——决不能让人说他是个喜欢吹牛皮、放卫星的人。
丢不起那个人!
而且,在他们这里,爱吹牛皮的人不好找媳妇。
已经立冬后有些日子了,天色变得很短,不到五点钟,太阳已经落山。
夜幕降临。
杨建设收拾好自己的计划书要回家,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办公室。
他以为社员们有急事便迎出去,结果是羔子的母亲陈桂叶来了:
“队长,你给我家里分的米面菜油?怎么分了那么一些?这这,这以后怎么还?”
杨建设说道:“不用还,是你之前给的票证换来的一部分,还有你家里日子过的困难,队集体帮扶一部分。”
陈桂叶不好意思的搓搓手,嗫嚅说:“这能行吗?”
“还有羔子说,你给他钱交学杂费和取暖费来着,今天我和我公公去公社搓虾皮赚了三块五毛钱,加上家里攒的我先给你……”
她说着话从兜里掏出个手绢要打开,杨建设直接给摁住了:
“先给什么给?钱的事你不用急,队集体就给你解决了!”
“还有那些米面粮油的你别多心,队里不光给你发了,给咱社员都发了,而且多多少少都有点补贴。”
陈桂叶点点头。
这个她知道。
刚才她和公公下工后结了钱回到队里,才到了村口这海风一吹便嗅到了油香味和面香味。
这股味道挺浓郁,一看就知道锅里没少放油。
两人疑惑不年不节的谁家这么大方竟然做菜放这么多油,结果进了生产队后发现,原来不少人家都在烙油饼吃,难怪会这么香。
他俩回家,看到自家屋里也有米面粮油,这一下子震惊了。
羔子说了是队里分的,陈桂叶还不敢相信,她去邻居家问了才放下心来。
随后羔子又说杨建设借给他们家里钱交学杂费和取暖费的事,陈桂叶一听坐不住了,顾不上洗手赶紧来找杨建设还钱。
先还一部分钱。
杨建设不要,直接跟她说了队集体要办社队企业的事:“你这钱等过年时候用社队企业的分红来抵就行了。”
“回去吧,天不早了,该吃饭了。”
陈桂叶仔细的收起钱,又说:“队长,要不然你今晚去我家对付一口吧?”
“你自己一个人做饭多不值当?走,去我家!”
她说着就上手来拉杨建设。
杨建设没跟她客气,但提前说:“我去你家吃,不过我不吃什么烙油饼之类的,我吃你煨的地瓜菜饭。”
地瓜菜饭是他们这里秋冬时节常见的农家饭,以瓜豆类时蔬垫底,再用半煮熟的地瓜给捏碎,紧密均匀地将蔬菜覆盖,最后盖在锅里用小火慢煨,达到饭菜同熟的效果。
其实条件好的人家做的是菜饭,不用地瓜用大米,用大米覆盖蔬菜来煨熟。
这样做出来的饭菜味道独特:
有了蔬菜的点缀,相貌平平的米饭就裹挟了馥郁的菜香;有了米饭的辅佐,釉质淳朴的瓜豆也渗透出回味的悠长。
小杨家的社员很少做菜饭,他们做的是地瓜菜饭。
没办法,他们队里的沙土地就适合种地瓜,以前大集体时期,到了秋后就给家家户户分一堆的地瓜……
陈桂叶是做地瓜菜饭的高手。
好像老百姓家里总是这样,一些穷人家的主妇做饭做菜的厨艺会好一些。
应该是现实逼着她们成为巧妇。
杨建设没有母亲,他爹是大队干部经常去公社、去县里开会,这样少年的他便隔三差五被扔下,社员们会主动接他去家里吃饭。
哪怕陈桂叶家庭条件不好,也曾经招待过他几回,给他做的就是地瓜菜饭。
杨建设吃过全队的地瓜菜饭,就是她家做的好吃。
所以他要来吃地瓜菜饭是有原因的,要说吃面吃饼,他在18年随便吃。
但地瓜菜饭只有在生产队里才能吃到。
陈桂叶是个节俭的女人,杨建设坚定的选择吃地瓜菜饭,她自然不会不答应。
杨建设让她回家准备,自己回家洗把脸再过去。
他回家是准备礼物的。
很简单,他带了一瓶子酱油一瓶子醋,又拎了二十根考场过去。
调料瓶子上的标签纸已经挫掉了。
烤肠是双重包装,每一根都有真空包装,真空包装袋没有任何信息,所以可以装入白塑料袋里随便送人。
他进门的时候陈桂叶已经把地瓜给蒸上了,说:“得等个四五分钟——队长,你怎么还拿东西上门?拿回去、拿回去!”
杨建设说:“我自己一个人,以后尽量不开火了,我天天在咱社员家里去蹭吃蹭喝。”
“这样家里留下调料没用,给你们送过来。”
陈桂叶的公公杨建光驼着背出来,笑声如破风箱:
“哼哧哼哧、建设,你当队长啦?好、好啊,我会看相,一老早就跟咱队里人说过,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以后是个当大官的命!”
杨建设说:“我就不当大官了,我能给咱队里当好队长就算我爹娘在天之灵保佑!”
他把东西放下,羔子眼睛亮晶晶起来:“妈,香肠,二牛、有金他们吃的那个香肠!”
陈桂叶拿起袋子来一看,面色微变:“队长你说你——这多金贵的东西!”
杨建设摆手:“快别客气了,以后家家户户都有,无非是谁先谁后的事。”
他看看羔子干巴巴的身子骨和枯黄的头发,说:“你今晚蒸几根,这东西油水挺足,你们一起尝尝。”
几分钟的时间很快过去。
地瓜蒸的半熟,陈桂叶拿出来泡入温水,然后便剥掉皮全给捏碎。
羔子收拾地瓜皮扔进厕所里,他家养的猪便哼哧哼哧的吃起来。
准备好地瓜,陈桂叶从灶台里拿出精心保存的小油罐,里面有一点猪油。
羔子看见后去灶台前坐下,正襟危坐故意不去看小油罐,但斜乜的眼神出卖了他的渴望。
陈桂叶用罐子里的小木片刮了点猪油在铁锅上,想了想,又抠了抠,把猪油全给抹在了锅上。
羔子见此便露出欣喜的笑容。
抹了猪油,锅底倒上水、盖上白菜、放上干豆角、干雪里蕻,然后陈桂叶将捏碎的地瓜倒进去,拿了三根香肠放在地瓜上。
这样她再把锅盖盖上,羔子便开始拉起风箱。
一下一下,充满力气。
他在憧憬着这顿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