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灯光实在太弱了。
而且冬季海边风很大,尽管门窗都关上了,可它们善钻人衣,如同宙斯之鸟,有缝就能钻。
风吹进来,灯芯摇曳,这样子杨建设根本看不清毛票上的纹路细节。
他想把钱凑近灯芯来看。
可也不行。
这一不小心就会灼烧到票子。
最终没办法,在陈桂叶一家三口满怀期待的目光中,他说:“去大队委办公室开灯看!”
四个人顾不上吃饭,卷上这些钱就去了办公室。
电力真是好东西。
灯光亮起,杨建设举起毛票这下子看清楚了:
深棕和浅紫的主色,正面是象征文化教育新改革的‘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主图。
翻过来则主要是深棕和浅绿色,有国徽和菊花。
看到这个浅绿色,杨建设内心狂喜。
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这是66年10月发行的62版壹角,但结合与之同一批次的、已经在18年出售掉的那张壹角,现在他已经心里有数了。
这是背绿水印壹角!
起码现在确定了这是背绿壹角。
根据戚斌所说,背绿壹角分有水印和无水印两种,区别就是看背面有没有空心五角水印。
但不管是有水印还是无水印,这种壹角都值钱,区别就是有水印一张一两万、无水印一张一两千。
杨建设仔细看毛票后面,寻找空心五角水印,然而——
没有他想要的水印!
这让他有些惊奇,陈桂叶娘家当时从信用社取钱,取的应该是连号,怎么会有的有水印、有的没有水印?
等他概览手中的毛票发现,十九张一毛票全是背绿票!
也就是说,当时杨建光取的一毛票也是背绿壹角!
这让他心里有了一个野望:
光是杨建光家里就发现这么多背绿壹角,那要是把整个生产队搜一遍呢?
带着这个兴奋想法,他先查看手中的一毛票。
之前他的判断没错。
陈桂叶娘家给她准备的压箱底钱都是背绿水印壹角,是同一版次的毛票。
现在他手中有九张背绿水印壹角了!
剩下十张则是背绿无水印壹角,这是杨建光两口子准备的。
杨建光一家子现在眼巴巴的看着他,等待着一个奇迹。
杨建设不拖沓,直接揭晓答案:“有九张是可以一张换一百斤面粉的毛票,另外十张不行,不过应该也有价值,我估摸着合计换一百斤面粉没问题。”
“这样总共能换一千斤?”陈桂叶说话的声音哆嗦了。
杨建设说:“对。”
不知道是过于吃惊还是今天干活太累身子骨遭不住了,杨建光双腿发软,忍不住坐在了大队委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
羔子兴奋难耐,拉着母亲的衣袖问:“妈、妈,家里能有一千斤白面粉了?今年可以蒸大包子了?”
陈桂叶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
杨建光又爬起来,问:“队长啊,那我家的两毛票呢?有没有什么价值?”
这个杨建设也不了解,说道:“我不懂,我只懂这个一毛票,还是听领导说的。”
“这些两毛票你先给我吧,等我拿去给领导看看,要是有用就一起给你们换成粮食——对了,这是压箱底钱,你们要花吗?”
陈桂叶急忙说:“花、要花!”
一毛钱换一百斤特级粉,傻子也得换呀!
她一直以来没有动用压箱底钱,是因为这点钱解决不了大问题,加上当地传统风俗中又有对压箱底钱的讲究,所以才没动。
如今合计两块钱能换一千斤特级粉,她必须得换。
而且对她家来说这还不是简单的一千斤面粉,是更多的粮食:
用特级粉换粗粮,换黑面粉,换小米换玉米,她家里条件一下子就宽裕了!
特级粉可是好东西,哪怕公社端铁饭碗的那些干部一年也吃不上几回。
杨建设收起了这些钱,回到办公桌坐下给陈桂叶开了个条子:
今欠陈桂叶家面粉壹千斤(特级粉)。
签名摁手印。
杨建光连连说都是一家人不用打欠条。
但杨建设知道这笔粮食对他们一家的意义,便坚持打了欠条,这才回去高高兴兴吃了剩下的地瓜菜饭。
因为后面还有一千斤面粉送到,陈桂叶来了底气,招呼杨建设说:
“你明天早上过来吃饭,我烙油饼吃,咱们喝地瓜粥、吃油饼,又香又甜!”
杨建设婉拒了,说明天早上他准备去县里码头转转,到时候在码头上随便吃点。
这不是应付。
他明天真准备去码头看看现在渔获情况,等过两天再去18年,他要跟宋老四好好打听一下,看看还有什么好海货可以带过去。
早上天不亮他便起床准备出发。
日子一天天的过,冬天的气息愈发清晰,虽然还没有飞雪落海的盛景,但已经有呵气成霜的场面。
1984年的冬天挺冷,杨建设看窗户,一眼看到了清晰的窗花。
他草草收拾一番去生产队的小码头。
码头上有船开动,好几个妇女坐在一艘船上正准备出发。
看见杨建设,船上的人便挥手打招呼:“队长也要去赶海?一起走。”
晨风呼啸,怒浪卷海。
杨建设摆摆手:“我去趟县里,你们去忙吧,注意着安全啊。”
“你自己一个人,更得注意安全。”船上的郭爱华说道。
这时候有人说:“对,队长老大不小了,现在还当了干部,该给他找个对象了。”
“可不是嘛,老话说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队长现在算是立业了,那必须得成家。”
“咱们都得加把劲,给队长寻摸个好人家的姑娘……”
这种话题让杨建设有些尴尬,赶紧驾船而去。
渔船开到县码头,天色已经大亮。
阳光升起,忙碌的渔生也已经开启。
清晨的海风微荡,从容的唤醒渔民的一日工作,于是一艘艘渔船便陆续驶出了港口。
同时也有渔船出海归来、停靠在港口,这会港口处的船可不少,三五一簇、四六一群,船身轻轻地摇晃,鲜艳的五星红旗在风中发出“飒飒”的声响。
更响的声音来自广播大喇叭:
“……一些西方国家代表今天在联大开始讨论阿富汗局势时,一致要求苏方军队撤出阿富汗,为政治解决中东问题铺平道路。”
“……经过全国人大常委会批准,国家将奖励奥运会男子手枪60发慢射冠军许海峰同志8000元金牌奖金,因为他获得的是奥运会首金,将再奖励1000块奖金,并被授予一级军功章。”
“……根据统计,阿坝藏族农村牧区近几年来电影发行放映事业蓬勃发展,全州222个公社有223个农村电影放映队,农牧民每年平均可看电影19场……”
听着广播简讯,杨建设凝望这座港口。
他依稀记得往前几年、改革开放之前,他每次跟随父亲来县港口都能看到桅杆林立、红旗招摇。
如今红旗还在,桅杆不多见了。
木船和人力船正在被机械船取代,时代开始飞快的变化,唯有海上的湛蓝恒久不变、亘古永存。
渔港处处有人卸货,也有人卖大黄鱼。
杨建设想要买几条好的,不过看了看今天的大黄鱼都一般。
途经一处摊位,有浓香味随海风飘来。
他打眼一看是有人在卖荤面鱼,这是好东西。
面鱼便是炸面糊,类似油条,刚出锅很脆,不过即使放时间长了软了也很好吃。
荤面鱼说的是配菜,就像配鸡蛋灌饼的胡辣汤一样,配面鱼的也有荤汤。
这个荤汤是用猪下水熬煮出来的,两毛钱一大碗汤,加二分钱撒上点胡椒面,配着面鱼来吃又香又辣很可口。
以往买面鱼要用粮票,现在码头上来做生意的都是小个体户,他们不要粮票了,给钱就能吃一顿饱饭。
杨建设过去要了两个大面鱼和一碗荤汤,说:“加胡椒面,另外多给我点猪肝少给点猪肺子。”
这话说也是白说。
端上来的一碗荤汤里,还是猪肺为多,给的肝也是沙肝——这东西其实是脾。
不过杨建设不挑,坐着马扎吸溜着汤吃着面鱼,吃完以后浑身热乎。
一个面鱼是一毛钱,合计下来四毛二分钱。
以他现在身家来看,便宜!
太阳渐升,气温回暖。
港口各处更热闹了。
就在码头下面空地上,还有人蹬了一辆三轮车过来,停下车拉开篷布露出个大木箱。
木箱子的外面漆着一些图案,前面有一溜的圆孔形小窗眼,外侧安装着一层木架,吊挂着锣鼓镲钹、槌梆钟铃等乐器。
车夫收起篷布吆喝起来:“西洋镜、西洋景——拉洋片喽!”
“五分钱看一部洋片喽!”
“看神仙看妖怪,哎、《哪吒闹海》《白蛇传》!听戏剧、看大戏,哎、《野猪林》《空城计》!足不出户看全国美景,哎、《西湖八景》《桂林名胜》!”
“要看革命片,齐全!《全国解放在眼前》《十月一日这一天》《除四害》《百万雄师下江南》《林海雪原》!”
杨建设一看现在还有拉洋片的出来干活了,城里头的经济就是活泛。
他小时候最喜欢看洋片,把眼睛往镜头前一凑,净能看见新奇光景。
可惜他现在有手机了,这东西他看不上了。
一些刚下船的渔家汉子想找点乐子,几个人剔着牙过去问:“拉洋片的,有没有带劲的?《小寡妇上坟》、《纣王宠妲己》?”
拉洋片的汉子哈哈笑:“爷们,那你得等晚上过来,晚上想听啥咱有啥,到时候给你们放个《妓女上花轿》”
渔家的汉子们也哈哈笑。
杨建设没兴趣看光景,搓搓手继续在码头四处溜达。
溜达的时候他便挨个摊位询问,问这个、问那个,把各种海货的近况行情给问了个清清楚楚。
这两年物价在上涨,不管是鲜鱼虾蟹还是干海货价格都比以前贵了。
后面拉洋片的汉子唱起曲来招徕客户:
“说开船,就开船,一亩泉河通城南,保定有座总督府,门前两根大旗杆。旗杆之上常睡人一个,他便是身轻如燕的大号名李三…… ”
杨建设觉得这曲挺好听,没事干便溜达过去凝神听了一会。
听完这曲子他要走,突然有个大小眼的中年人过来拉了他一把,低声说:“兄弟,这边来。”
杨建设听出他是外地口音,便疑惑的看着他问:“同志,有什么事吗?”
大小眼中年人微微一笑,还是压低声音说:“实不相瞒,兄弟,刚才我一直在注意你,看到你四处询问,你是不是想买狗?”
杨建设疑惑的看向他。
我买狗我来县港口干什么?
再说狗还用买吗?他们队里就养了好几条,谁家想养狗等邻居家母狗生了小狗去要一条便是。
中年人解释说:“你放心,我完全可以信赖,你跟我说实话就行了。”
“我找你卖狗可不是随便找的,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不平事了?想要买条狗办点事。”
杨建设听他一说,稍微愣了愣:“你是半仙吗?能掐会算呀。”
听了这人的话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真应该买一条狗,买了去后湾看守时空飞船,防止社员误打误撞发现飞船的存在。
中年人自信一笑,说:“我不是半仙,我只是比旁人更善于思考。”
“你刚才一直四处转悠、四处询问却没有买海货的意思,然后本来对拉洋片的不感兴趣,听到《燕子李三》后却去仔细倾听,我以此判断你遇上了不平事,想要买一条狗……”
这番话把杨建设给说懵了。
自己询价海货还有听拉洋片的唱戏,跟他想要买狗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