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三见此,知晓自己不便再停留,离开了原地。
他兀自站在院中,思忖了许久,才拆开了那封信,信中道:
久不通函,至以篇念,晚春将过,寒风如常,念余家郎君身体安健。
仅这一句话,便是全部,落款是泠娘。
久违的称呼在这一刻重见,余景程捏着信纸的手都在颤抖,他低声喃喃:“你终于……肯给我写信了。”
没多久,神色又有些落寞。
她什么也没多说,只是要他天凉添衣,没说这三年为何不再写信,没说为何突然又写信,什么解释都没有。
他甚至想,若是她写信有求于自己也好,最起码能帮得上她,也能就此加深二人的羁绊,不至于像如今犹如一根藕丝牵着,随时都有可能断开,像之前一样又没了联系。
但他还是很快一扫刚才的沮丧,匆匆朝着书房去,叫人备好笔墨纸砚,捏着笔杆写下一篇篇长篇大论,诉说自己三年来相思之情,询问她为何这么久不写信。
而后又觉问得过于生硬,好似责备语气,唯恐她恼火,攥成一团丢到一旁,重新写。
写完一观,又觉太过煽情,唯恐吓到她,导致不再与之通信。
一连重复了许久,天际落幕,不知谁点上了灯展,窗外映出他依旧持笔的身影。
院中丫鬟交头接耳,事情也就传到了关云柔耳朵了。
她眉头微皱,似是有些不解,“他不是认为写信之人就是安阳公主吗?日日能见着面,还在乎写信做什么?”
柳燕也不知晓,她知道余景程这三年未曾再收到过来信,起初还觉诧异,之后就听闻他对安阳公主死缠烂打,那点诧异就烟消云散了。
可如今算什么事?
她打量了关云柔疲惫的神色,斟酌着说道:“许是有些话,明面上不好说,信中才能表露真切。”
*
翌日清早,姜若凌在左恒的服侍下穿衣,听他带来了消息:
“今日卯初,余景程的信送到了砖下,我取了过来,公主可要查看?”
姜若凌睁开眸子,原本还噙着睡意的眸子此时分外清明,难得展露了笑颜,“看,自然要看。”
她坐妆台前,任由青竹为她挽发,手中拿着余景程的书信,随意拆开看,整整十张,写得满满当当。
他到底是个武将,没有文官那等缜密心思,一会扯这一会扯那,说的语无伦次,三句有两句都在担心她因另外一句话感到冒犯从而恼怒。
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在这段关系中的卑微,以及强调她不要不回信,不要再像上一次一样,间隔三年。
他还询问姜若凌近来过得可还安好,缺什么要什么尽管对他开口,有什么难处或许需要帮助的他都会竭力相助。
姜若凌看着看着,不禁笑出了声。
真是卑微啊,余景程。
不管多少年,他始终都还是丧父那年只知道崩溃颓靡的可怜虫。
这个她曾经当成挚友的人,从来没耐心听过她解释,毫无顾忌伤她。
他的铁血手段,都曾在姜若凌身上过了一遍。
姜若凌稍稍稳住了气息,眼眸多了几分清冷,将信丢进了火炉中烧尽。
左恒望着火炉中被舔舐的信封,眼底倒印出火光。
“左恒。”
听到呼喊,他收回视线,看向她,在铜镜中能清晰与之对视,姜若凌唇角似是有些幅度,看得并不真切。
她说:“下次要看信直接开口,无需躲躲藏藏。”
左恒倏然垂下眸子,指尖摩挲了两下,他以为……她没发现。
可她这番话,也恰恰说明了这封信不值一提,全然比不上他在姜若凌心中地位,于是他声音坚定的应了声:“是。”
青竹秋菊二人并不知晓她早年与余景程寄信一事,只知公主当时只写下寥寥几句,没曾想收获了十张,猜到其中大概,两两相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秋菊询问了一声:“公主要回信吗?”
姜若凌扶了下头上的金步摇,漫不经心道:“先不回,晾着看戏。”
左边额角上的瓷器刮痕尚未消,清晰可见。
她挑了左右两缕青丝剪短,遮住了伤口,又不会显得不精神,至于脖颈……
她道:“秋菊,取条围脖缎子来。”
秋菊应声去,见她今日身着翠绿宫服,便找来条与之相仿的丝帛。
姜若凌将其围在脖颈上,遮去了被掐出来的指印。
她颇为满意,缓缓起身,“该去见父皇了。”
不是她去求见的皇帝,而是皇帝召见的他。
已是知天命之年的皇帝,比起以往少了几分浮躁,多了沉稳,总想从刻薄的亲情中找到一丝慰藉。
一向宠溺的姜予则一再犯错,让他身心俱疲,对其格外失望,便惦念起了其他孩子。
姜若凌知晓,在昨日里,他已经找过姜卓君谈话,今日轮到了她,明日……
明日该是没人了。
三皇弟和三皇妹并不宿在宫中,而是跟随太后前去了南隅行宫,那处气候更为暖和,太后早年生产伤身,在那边修养,那对兄妹二人常年侍奉左右。
“太后寿宴在何时?”
行至大道上,姜若凌忽而询问一声。
青竹思忖片刻,说道:“在五月,还有近三个月。”
姜若凌颔首,太后寿宴,势必要回宫的,那二人,自然也要回宫。
一边想着,人便到了养心殿。
姜文卫坐在案桌前,气色要比上次前来好些,想来是她寻来的药材起到了作用。
听大公公回禀她到来,姜文卫屏退了众人,招手叫她上前,“若凌,来下棋。”
姜若凌上前,在他跟前入座,取了棋子入盘,遂心应手,并不半分局促。
一盘下来,是平局。
姜文卫盯着棋盘看了许久,将手中的棋子放回碗中,抬眸看向她:“你如你母妃一般聪慧。”
姜若凌垂眸,轻笑道:“若凌不才,不比母妃聪慧。”
聪慧又如何?最终还不是死在了吃人不眨眼的皇宫?
姜文卫盯着她看了一会,忽而询问:“你今日用的什么香?”
姜若凌顿了一下,牵起衣衫嗅了下,颇有些茫然道:“孩儿今日没用香……”
她说着停顿了一瞬,小心觑了帝王一眼,低声道:“昨夜儿臣想念母妃,前去秋梨院小坐了会,许是染上了那边院中的沉香。”
她母亲曾在惠安的道观待过,尤为喜欢那边产的沉香,那股淡淡的香气萦绕了姜若凌的童年。
她知晓如何能勾起一个人的回忆。
细细想来,她竟也记不清自己母妃的模样了,只依稀记得有个轮廓,身着一袭素雅白裳,簪着桃木钗子,总是柔和的对她微笑,和锦衣华服的皇宫格格不入。
都说睹物思人,这足以叫帝王想起年少光景,他默不作声,陷入了沉思。
姜文卫不知何时起身,自画桶中抽出一副画卷展开,他望着画卷中白衣女子,浑浊的眸中带着缱绻柔情,似是在看刻骨的爱人。
他枯入枝藁的手指抚摸过花中女子笑颜,似是想起什么,转而将画像给姜若凌看。
“很像,是吗?”
他询问。
姜若凌看向画像中的女子,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眉眼如黛,柔和妩媚。
她点头:“是,父皇,很像。”
姜文卫盯着她的脸,似是透过她在看旁人,好一会,抬手抚来,拨开她额头的碎发,看见了那一抹红痕。
不枉她今日梳了母妃常年梳的发髻,偏生额头多了碎发,与画中模样就不相像了,他这才留意到她脸上的伤痕。
“谁干的?”姜文卫的声音不似刚才柔和,一瞬间便冷了下去,带着几分愠怒。
姜若凌指尖抚上伤口,笑道:“父皇不必担心,是我不小心碰碎了茶盏,划到的,已经请太医看过了,太医说并无大碍。”
姜文卫眉头紧蹙,他留意到了她的脖颈,围着一层锦帛。
“将脖子处锦帛取下来。”他说。
姜若凌没有动,想解释:“父皇……”
“取下来。”姜文卫声音严峻。
姜若凌无奈,只得取下了脖颈处的锦帛,露出了那道明显的掐痕。
姜文卫声音清冷夹杂着愠怒:“这也是你自己弄出来的吗?”
姜若凌默然一瞬,起身跪下,匍匐于他身前。
“父皇,母后只是一时冲动,还请父皇莫要因孩儿一事与之闹得不愉快,以免伤了和气。”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朕的子嗣!”姜文卫震怒。
姜若凌惶恐,不断的磕头,口不择言:“父皇莫要为孩儿出头……”
她说一半,又连忙将话咽了回去。
只柔柔道一句:“就当孩儿求您了。”
姜文卫面色冷的吓人,似是淬了一层寒霜,开口颇有些咬牙切齿:“她胆敢……”
他心中郁结,还是上前将她扶起,见她谨小慎微模样,叹息道:“朕不去找她。”
姜若凌松了口气,反扶着他坐下,“父皇莫要生气,是孩儿没办好事在先,母后责骂我两句也是应当的。”
他没有做声,似是陷入了沉思,好半晌,才开口:“你和朕说实话,与季鸿青成亲三年来,为何没有子嗣?”
姜若凌脸色瞬间惨白,说不出话来。
姜文卫何等聪明,自她脸上看出了答案,他冷哼了一声,“朕亲自给你二人赐婚,他竟然藐视皇恩,三年不碰你,到底还把不把朕放在眼里!”
姜若凌垂着头紧咬下唇不敢作声。
他蓦然显得有些颓唐,揉了揉脑袋,道:“朕派遣他前去拯灾了,待他回来,你得留得住他,使些手段也无所谓,既是你看上的人,就容不得他人觊觎,只要朕还在一日,朕就不会让安阳嫁给他。”
姜若凌满脸感激道:“多谢父皇。”
她拜谢后离开了养心殿。
姜文卫突然调转了话题,姜若凌心里却好似明镜,他对自己有愧不假,但也只是心中一时恼怒,还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定。
他不敢和皇后撕破脸皮,所以只能拿她所喜爱的季鸿青来弥补她,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良心得到释然。
这微薄又怯懦的父爱,姜若凌嗤之以鼻。
她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望着殿外湛蓝的天空。
这样就够了,只要埋下隐患就足以,帝王都是多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