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盛情最难却,就连平日里一向刻板严肃的许立峰神情都稍缓解了些,“这是外公的心意,收下吧。”
“谢谢外公。”许抒情露出雀跃的笑,见没人计较蒋聿泊刚才那句话才放下心来,语气都轻快了不少。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周平桉迎上了她父亲的注视。
入了冬的北京狂风肆虐,陈琰裹紧了身上的刺绣披肩,出声打断了一旁言交甚欢的祖孙俩,“爸,您老明天还得坐飞机,早点回去休息吧,别让大哥他们担心。”
“外公您要去哪?”许抒情迅速抓住重点,猛地看向须发全白老人,从外公回京任教的那天,他老人家就再也没离开过北京一天。
她后知后觉的看向手里的红包,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问道,“您要坐飞机去哪?新年的红包为什么会提前给我?”
老一辈人最讲究落叶归根,他们的身体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更别提四处旅游。
不到万不得已,外公是不会出远门的。
她心里腾升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肩上突然一重,老人颤巍巍地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意味深长道,“没什么大事,海南气候暖,去那边过个年就回来了,我还等着阿苑明年高考的好消息呢。外公搞了一辈子学术,不看重那些虚名浮利,只希望小阿苑顺心选自己喜欢的那一条路,岑静无妄。”
黑色的桑塔车开远了,许抒情还捏着那个红包站在原地。
蒋聿泊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被许家的长辈盛情留下来吃晚饭,欲言又止的看着许抒情叹了口气,见这一幕,许老爷子也只是冲着其他人摆摆手发话“让她一个人待会。”
“小周,别在外面站着了,今晚也留下来吃顿便饭。”老爷子中气十足的站在廊前喊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许抒情才感觉自己的心慢慢落定,猛然回首,身形颀长的周平桉静静站在廊下等她。
她毫不避讳的迎上他的目光,惨淡一笑。
很多年后,周平桉在新闻上看到了悼文,那位久负盛名的高龄学者在京辞世,记忆如潮水袭来,他不受控制的想起这极其平常的一天,那个小姑娘落寞地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独自一人平静的哀伤。
席上,她格外沉默,听着身旁蒋聿泊手舞足蹈的和众人描述学校里的趣事,他们俩人的性子天差地别,蒋聿泊很擅长调动气氛,频出金句,就连不苟言笑的许立峰都被逗笑了好几次。
陈琰胃口小,但出于礼貌还是端正的坐在一旁,偶尔用公筷给小辈们夹菜。
她不出声的观察着女儿,比上次见面长高了些,人也清瘦了。
“阿苑,对未来有规划吗?”陈琰一向沉稳,哪怕回到了家也放不下在学校里做领导的架子。
许抒情手一滞,鱼肉从她筷子上掉了下来,“没有。”
“那有没有感兴趣的专业?我记得你学理科,倾向于学术研究吗?”陈琰静静的看着她,镜片下的眼睛微眯,审视的意味浓重。
许抒情用筷子戳着米粒,丝毫没有犹豫的开口,“没有,不倾向。”
母女俩的对话让餐桌气氛瞬间凝固,蒋聿泊也识相的低下头扒拉碗里的白米饭,众人静默,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筷子和瓷碗碟的碰撞声。
“阿苑。”陈琰将筷子撂下,双手环抱看着她,“怎么和妈妈说话呢?”
倘若不是周平桉也在饭桌上,按照许抒情的性子可能会转身就走,但是她不想在他面前也这样,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想要保持最后一丝的体面。
“我想学医。”许抒情轻描淡写地说。
周平桉抬眼看她,许抒情正低头挑拣着鱼肉的刺,迟迟没有动口的意思。
“什么时候决定的?”陈琰身体前倾,情绪有些波动,他们家里并不缺一个医生。
这顿饭的气氛并不好,她们母女之间的唇齿交锋势必让人吃不下饭,周平桉隐隐觉得胃痛,放下筷子捂住腹部。
“刚才决定的。”
“胡闹!”陈琰拍桌而起,音量抬高道,“我不允许,许家也不缺医生。”
“够了,难得一家人团聚在一起,非得不分场合的教育孩子吗?”许老爷子闷咳两声,立场明确的要护住孙女。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许立峰安抚性地拍了拍妻子手背,用眼神示意她坐下来好好谈。警告的眼神落在对面安静却倔强的女儿身上,“阿苑,不许和妈妈这样说话。”
蒋聿泊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答应留下来吃晚饭,但半途离开又显得不礼貌,嘴巴里的饭菜也味同嚼蜡,每一秒都感觉像是如坐针毡。
他向对面的周平桉投去打量的眼神,却发现这人虽然早就不动筷了,但面上却显得格外平静,仿佛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那您是希望我进部队坐办公室,过着那种凭名字就能升职称的安生日子?还是希望我像外公和您一样在高校里当人人尊敬的教授?还是院长?再不济,您是希望我开辟一条新的路,送我进政法体制?”许抒情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态度,笑着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样剜人疼。
周平桉挑眉,他要对这小姑娘改观了,看着文文静静其实主意大的很,说话做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则,旁人无法左右。
他诧异她要做医生的职业梦想,但也惊叹她不认命的那股劲。
“明年夏天的事情,现在计较什么?”许立峰的话听不出任何情绪,却适时的中止了餐桌上的闹剧。
两位老人先离席,尽管心疼孙女被训斥,但却拎的清不会干涉小辈教育子女。
饭桌上还有两个外人,陈琰再气也不失体面,起身离席前还客客气气地让蒋聿泊和周平桉两个人多留会,去客厅吃新鲜的柑橙。
这话也就一听,他们不会真的没眼色留下来。
周平桉先起身,不卑不亢的和许立峰告辞,“感谢您的款待,我先回了。”
许立峰点了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就被一旁的蒋聿泊抢先,“谢谢许伯的招待,我吃的可饱了,赶明儿再来陪您下盘棋,时间不早了,我也得赶回家补作业了,我顺路和这哥们一起走。”
顺路个屁,许抒情难得在心里爆粗口。
“好你个小子,那你可记得来找伯伯下棋。”许立峰一向看好蒋家的这棵独苗,双方也都有意撮合两个小辈在一起,毕竟是知根知底,他说这话也不是假客气。
“得嘞,等得空了,伯伯您就摆好棋盘等我吧。”蒋聿泊不复往日毒舌,小嘴像是摸了蜜一样甜。
许立峰呵呵笑应着,转头看向一旁站军姿的周平桉,“小周,今天也不好留你多坐会了,让老陈送你回去吧,这地不好打车。年后的全军比武大会上些心,这关系着你能否被派遣维和。”
听到维和两字,许抒情猛地抬起头看他。
周平桉的目光并没有为她停留,抬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许抒情静静的坐在圆餐桌前,家属院的布局简单明了,她能一眼看到玄关处。
那个一袭黑衣的男人开了门,门外是漫天的白雪,他走进了大雪里,她舍不得挪开视线,也不清楚他们的下一次见面会是在什么时候。
许抒情慌乱的跑上楼,站在窗前看着他消失在那片皑皑白雪里,留下一串的脚印。
许抒情在十七岁尾声里,日记本里夹了一张黑白素描画。
白色的纸,浅淡的阴影色块,长路的尽头处是小小的人影,身后一连串的脚印。
她罕见的在画的背面写了一句话,寥寥几字,只言片语。
十七岁的雪,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