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三刻。
玉京城斜阳渐渐垂落,火烧云的霞光像金粉一般撒下。
位于丹青坊旁的饮马巷中灯火葳蕤,松香黄蜡燃烧的气味氤氲在炉灶升起的水汽中。
饮马巷是玉京内城有名的山肴海错之地,或许是与丹青坊相隔不远,因此饮马巷中的店家和吃食取名也极为考究。
巷尾青石墩上立着齿边杏黄招子的店家临街摆着数张木桌,正朝着对街老槐树下好讲奇闻轶事的说书先生铺子。
李夜清带着徐运穿过人流,径直在这家名为僧跳墙的店家前驻足。
玉衣卫千户柳折早已在这等候,由于这三人身着官家绣服,因此未等柳折唤一声博士,那戴着襥头的茶水博士就匆匆上前招呼。
等到李夜清二人落座,柳折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李都司,这顿我做东,博士,今日店里有什么?”
茶水博士扶正了额上襥头,回说道:“今日有菩提玉斋,蟹黄玉柱,百合水引,俏冤家,僧扒墙和无肠公子。”
“甭来这些酸了吧唧的东西,”听着这些文邹邹的雅称,柳折只觉得大好的胃口都萎靡了,“三大碗,一壶上好绿蚁酒,再来一碟醋芹解腻,最后上三只火晶柿子。”
“得嘞,老爷您稍等,这就来,三大碗!”
茶水博士吆喝了一声,嗓音通透的直到后厨火工师傅也能听到,随后便去招呼其他食客。
从未听过这些的徐运戳了戳李夜清的胳膊。
“喂,什么是三大碗?”
李夜清从竹筒中抽出三副木筷,递给二人后向徐运解释道:“内城百姓的名吃,就是刚刚博士说的俏冤家,僧扒墙和无肠公子,这些都是雅称,俗话就是酱猪耳,卤煮火烧和蒸笼螃蟹。”
白狸奴这时也从李夜清的肩上跃下,两脚站在木椅上,前爪扒拉着木桌,俨然是第四个食客。
徐运把玩着两根木筷道。
“名字倒是取得好听,只是怎么叫僧扒墙,难道是民间的佛跳墙么?”
李夜清又摆下四只酒杯,一边解释着。
“佛那是宫里人叫法,民间百姓可不敢用这个字放在吃食上。”
大玄崇佛重道,因此佛道两教在大玄的地位超然,据说当朝的那位黑衣宰相就是佛门出身,而道门一脉更是和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见这两人交谈甚欢,柳折咳嗽了声,问起李夜清。
“李都司,在郭昀家你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李夜清胸中已有思绪,但仍是耸耸肩回道:“推勾官勘验不错,那郭昀也是失魂而死,但或许和嫁衣女鬼并没有太大关系,有关女鬼的说辞还得等今夜前往玉京城外才能一探便知。”
而恰巧此时茶水博士已经将那一壶上好绿蚁酒摆了上来。
承蒙柳折做东,李夜清便端起酒壶开始倒酒,而这时柳折才发现李夜清摆了四只酒杯。
还未等他开口询问,便瞧见趴在桌上的那只肥硕白狸奴埋头舔舐着白瓷杯中的绿蚁酒。
柳折捏着酒杯,饶有兴致地望着面前正在学人喝酒的白狸奴。
“你家这只肥猫倒是有意思啊,还会喝酒,这要是醉了会不会耍酒疯啊?”
肥猫二字刚一出口,柳折就感觉自己像被人看了通透,只见白狸奴的两只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李夜清哭笑不得,在心中连说了三遍先生莫气后那白狸奴才继续低头舔舐酒水。
一杯酒水下肚后,三大碗也陆续摆上木桌。
酱猪耳脆生生,油颤颤,僧扒墙爽滑浓香,无肠公子更是绝佳,一揭蒸笼,扑鼻的蟹香就弥漫在饮马巷中。
而对街老槐树下的说书先生也一挥折扇,拍下惊堂木。
半条饮马巷中的游人几乎都驻足脚步,酒过三巡的食客也停止喧哗。
说书先生此间说的正是那镇北将军新婚别嫁娘,驱逐蛮夷出隆武关的一出大戏。
所谓将军百战为国死,夜解喜袍换戎装。
说书先生讲的抑扬顿挫,听的看官们无不动容。
而李夜清摩挲着酒杯,细细琢磨着说书先生口中远征中道而薨的将军,还有那苦守三年,最终却只能褪下红衣披缟素的姑娘,心中若有所思。
……
吃喝完后,三人站在饮马巷和丹青坊之间的泗水廊桥上。
临近宵禁时间,街上的行人大多也已散去。
有些微醺的徐运被这桥边的夜风一吹,瞬间清醒了大半,但李夜清和柳折刚刚所说的话,他却是一点儿也没听清。
柳折攥着手中两枚黄纸符箓,端详片刻后说。
“靠这两张黄纸条子,就真能引出行凶伤人的妖魔?”
“妖魔确有其事,行凶伤人倒不尽然,”李夜清系紧皂布护腕上的绳结后回道,“郭昀与先前送进玉衣巷的人都是失魂而死,但失魂不一定就是被妖魔所害,玉京城有真龙携满朝朱紫气盘踞,更有山水七十二正神塑像神庙,不见得敢有妖魔在城中行凶。”
柳折有些不解其意。
“难道不是嫁衣女鬼害人?最近城里可有不少人都说在城外见到了穿着红衣盖头的女鬼,玉京外的坊镇里嫁衣女鬼游荡的消息也都传开了。”
李夜清按着腰间绣冬刀,沿着廊桥眺望月色粼粼的泗水。
“官家人查案得靠自己一双眼睛,坊间流言当不得真,依我推测城外嫁衣女鬼和城内勾魂的妖魔根本就是两回事,等宵禁的时间到了,我就和徐总旗前往玉京城外,而引出城内妖魔就靠柳千户你了,人有三魂,这两张符箓不仅能遮掩了你武者的气息,还能匿去命神二魂,就按我刚刚所说的做,或许能引它露出马脚。”
柳折虽然不大完全相信,但眼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他收起那两张符箓后,向李夜清二人道了别就领着一众玉衣卫去做准备。
送走了柳千户,李夜清随即和徐运穿过泗水廊桥,径直往玉京城外走去。
月照春江,秦淮运河上一片波光嶙峋。
玉京内城已经许久不曾这么安静过了,仲秋的夜里只能听得河水流响和虫鸣阵阵。
但远处朱雀大街后的宫城里却依然灯火璀璨,一片通明,但这在内外城的街坊看来大抵是有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
沿着秦淮河走向玉京城外的一路上,两人无话,沿途也只能看见五城兵马司负责巡夜的兵曹提着犀烛灯前进,宛如照夜清一般。
墨黑的云雾遮蔽了月光,巡夜兵曹的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