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垂落,涤去萧尘,往往经月不歇。
一场仲秋末尾的细雨如此落了七八日,这才堪堪停止,这也预示着大玄秋日将过,天气也随之转凉。
丹青坊市,老笔斋。
老笔斋不愧为丹青坊最为富庶之地,琉璃翠瓦间廊檐交错,占地足有十七八个宅院。
居中主宅高及四曾,檐上四方瑞兽代表儒生四德,乃是仁,礼,善,学,一方乌木牌匾上书老笔斋三字,笔锋遒劲,内含变化。
坊道上,官居左春坊大学士兼老笔斋职奉的庄子然从皇城的马车上走下。
庄大学士今日身着霜白色鹤氅,假须髯也打理的极为整齐,神色非常。
令他如此得意的是因为前些日子从老笔斋拓印出去的《神雕侠侣》被各大书院都一致奉为江湖奇书,文采斐然。
尤其是麓鸣书院的大儒商伯公读后,甚至为其提笔做词,是谓之‘点墨抒尽江湖气,只笔抵作执金吾’。
那商伯公是何人?
大玄境内七十二书院,以玉京书院为首,其次便是麓鸣和白云,商伯公身为院长,是大玄儒门数一数二的高功大家,这本江湖书册能得到他的亲题,足以见真章。
如今三千册书全部兜售一空,书院铺子间借取不歇,是时候印制第二批了。
“点墨抒尽江湖气,只笔抵作执金吾。”
庄子然捻须念了两声商大儒的题词,面带春风的走进了老笔斋中。
穿过正堂,沿着桃木雕的云桥直上三层,一路上老笔斋的儒生见到庄子然都恭恭敬敬地称了声先生。
三层宽阔敞亮,云纹窗直冲东方。
堂中点着一柱鲸綖清香。
地上散落着许多字体端正的书稿,十来个身穿蓝衫的年青儒生在忙着编纂修改书册。
见到庄子然亲临,其中着皂衫,面容和蔼而年岁莫约在三十的儒者上前拱手道:“先生,您今日怎么不在宫中主持大典筹备,反而来了老笔斋,”
儒者名唤韩韬,是庄子然的亲传学生,如今庄子然奉命进宫,老笔斋自然就交给了韩韬打点。
韩韬等庄子然在一旁木案边盘膝落座后,为其奉上了一杯热茶。
“今日偷得闲暇,因此回来看看。”
庄子然捧起茶盏,用瓷盖拂去叶沫子,浅浅啜了一口后问道:“这两日可曾接到各大书院和其辖下铺子里求书册的信件?那风声可都传到皇城里了。”
庄子然所说的自然就是有关于《神雕侠侣》的拓印事件,如今此书在大玄儒门中可谓炙手可热,是不可多得的好书,名声响亮到儒门以外的人都想要一观究竟。
据庄子然所知,当今青虹郡主,镇国公徐达等大人物都是此书的书迷,其中火热程度可见一斑。
“何止是送信,求我们拓印第二批次的书院使者可都来了七八趟了。”
韩韬坐在老师庄子然对面道:“学生那日就说,三千册实在太少,依我看,这第二番就是拓上一万册都不算多。”
闻言,庄子然冁然微笑,点头应允。
“此书实在太过精彩,现在全大玄国的儒门都在激烈争论,究竟谁是浮生,我们老笔斋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韩韬为庄子然续上茶水,“有人猜测是玉京书院的孟老,也有人说是隐居的王子明所作,先生您是见过浮生此人的,能不能和学生透个底,这署名浮生的到底是何人?”
庄子然举杯欲言,却又止住了。
而后他摆摆手道:“此人生性不好功名,只求文章精妙,以至于到达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照。”
天地不至,日月不照,这是何等旷阔的心胸和抱负。
韩韬身为儒门子弟,一时间也是听的有些痴了,良久才感慨说:“真是不世之良才,方才是学生孟浪了,如若此人有心功名利禄,想必也写不出这等精妙的好文章。”
“先不提浮生是谁。”
庄子然本还想说浮生就是自己半个学生,但还是忍住了,转而道:“他那本《雪山飞狐》如今修订进展如何?”
“已到收官。”
韩韬指着身后正在整理誊稿的儒生们,随后对庄子然说:“此书拓印只在这数日间,但学生觉得,如今《神雕侠侣》正是火热时候,不妨等第三第四批拓印的书册流入市场,热度将消时再推出《雪山飞狐》,定然又会掀起一阵哗然。”
此言深谙经商起伏的变化之理,庄子然虽甚少涉及,但也觉得极有道理,颔首道。
“言之有理,老笔斋有你打点,我很是放心。”
韩韬有些惭愧。
“学生文采拙劣,只会些经商的俗套本事,实是辱没师门。”
庄子然放下茶盏,劝慰起韩韬。
“不必如此丧志,儒学有教无类,不分才华高低,有经商的本领,实乃尔之所长,不必羞愧。”
和师长交谈了好一阵,韩韬却想起了什么,慌忙起身。
“学生久未见先生,一时忘了大事,今早姚老先生和景明书阁的杨阁老来了趟老笔斋。”
听到这两个名字,庄子然眉头一瞥。
儒门中当的起一声姚老先生的只有当今右春坊大学士的姚槿尘,与庄子然为左右春坊大学士,同是太子府属官。
好些年前两人还是同窗,未及功名时同睡一榻,抵足而眠,常常秉烛夜谈,从古今文章说到天下局势,直至天明。
后来太子府没落,俩人不知怎么的就成了陌路人,本该是休戚与共的官职却也落了个老死不相往来。
杨阁老是大儒杨仕奇,三境的儒门修行者,受圣人敕封执掌景明书阁,同时身兼书神,纸神,笔神和墨女的四所祠庙大灵祝。
只是书神在圣人第一次西征时失去踪迹,如今神迹消失,无法沟通。
庄子然用指腹摩挲着杯沿,问起韩韬道。
“他们何时来的?所为何事?”
韩韬摇摇头,将茶壶搁置在一旁贴了灶君火符的炉子上继续烹煮。
“二老不曾说,只是说等先生您今日回来后,写一封青蚨信至景明书阁,他们便会来老笔斋与您相聚。”
庄子然捋了捋须髯,正思付着。
“这两人怎么会知道我今日回老笔斋?”
“那姚大学士说先生您,最好,”韩韬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原话告知道,“最好偷闲暇,今日编纂筹备大典的儒者许多都歇息了,您肯定不会继续待在宫里。”
闻言,庄子然只是笑骂了一声。
“这老搓鸟。”
午时日中,雨止。
丹青坊坊道两侧的林荫上挂满晶莹白露,地上的凹缝里也积着森然水渍。
庄子然与韩韬在饮马巷用过饭食后回到了老笔斋。
因《雪山飞狐》的编纂修订已经收官,今日便放了儒生们一日闲暇。
之后就等庄子然翻阅后,就可以进行这本书册的拓印工作。
老笔斋之所以能在志怪书册和江湖小说这类文章中独树一帜。
大多还是因为其从不向外兜售拓印权,除却《述异记》和《天工》这样的前人古籍。
本想着今日闲暇,可以邀李夜清去膳金楼吃喝一遭,再聊聊《玄都杂录》的编纂进展如何,顺道把第一批书册的分红送去。
谁知姚槿尘和杨仕奇二人突然登门造访。
庄子然坐在老笔斋书案前叹了口气,姚槿尘这厮倒是无所谓,可见可不见,全凭心情。
但杨仕奇身为景明书阁阁老,又是四神祠庙的灵祝,以前还是太子少师,仕途上多有提携庄子然,这份人情却是避不开的。
当下,庄子然铺开一张玉扣宣纸,提笔蘸墨,写下了一封青蚨信送往景明书阁。
信中自然是只字不提姚大学士,他若来就来,不来便算了。
送出信后,庄子然就捧起了书案一旁修订收官完毕的《雪山飞狐》。
身侧灶君符法文火煎茶,就着一碟软糯糕点,品茶看书,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