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睡,守着你。”
八年前塞北的冬夜,十六岁的阿狗背对着八岁的我,坚定的说。
阿狗是南朝的战俘,十四岁就上了战场,后来因为受伤又被南朝的军队丢下,被我捡回来拴起来当了两年马奴。
他很瘦弱,脸上脏兮兮的看不清脸,不会说蛮语,也没有名字,阿狗是我给他起的名字。
他也真如狗一样忠诚,即便衣衫褴褛脚戴镣铐,即便因为连年严冬没吃过一顿饱饭,还是在我危难之时,挺身而出。
那时候父汗刚决定来年进攻南朝,严令禁止族人杀马果腹,因此处死了几个人,引发了不小的暴乱。
某天晚上我睡着觉,突然就有一群歹徒趁着父汗出去平乱,偷偷闯进我的帐篷包,把我打晕绑走。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被捆住手脚躺在某个陌生的破旧帐篷包里。
几个歹徒离我不远,围在一起烤火,我听到他们在咒骂:“他妈的,陶恩吉的女儿过得真不错,我们在她帐篷包里搜到那么多肉干,陶恩吉那里不得堆成山?他们自己吃饱了,就不顾我们死活!”
“就是!我们这一片成天被野狼骚扰,他陶恩吉既不能帮我们除了野狼,也不让我们杀马,我们就杀了他最爱的女儿饱餐一顿吧!”
“你瞎啊!这么漂亮的小美人,杀了多可惜,兄弟们把她轮了再说!”
“操!你真是个畜生,这小妮子十岁都不到!”
“畜生怎么了?我们现在活得比畜生强?”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似乎都默认了他的话,站起身朝我走来。
而我早就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手脚也完全不能动弹。
眼见那几个臭男人越来越近,我用尽浑身力气从床上滚下来,却狼狈的滚在他们脚边。
“哟,小美人醒了啊,正好,这样更有滋味!”说着,那人压在我身上,一双令人作呕的手开始撕扯我的衣领。
“不!不!救命!”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拼了命的呼喊。
“哈哈哈哈,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等陶恩吉发现你没了来找你的时候,脚印早就被大雪盖住,没人找得到你!”
年幼的我从没想到我会这么屈辱、凄惨的死掉,我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没到南朝看一看……
我又恨又怕又绝望,疯了一样反抗、哭喊……
但我知道,没用了……
在我绝望的闭上眼的前一秒,我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带着镣铐的脚。
耳边响起铁链碰撞的叮当声,我看着那双穿着破靴子、带着镣铐的脚以一种诡异的步法灵活的移动着。
那是阿狗的脚,是他来了!
歹徒们也发现了他,松开我和他搏斗起来。
肯定是阿狗带救兵来了,我有救了!我惊喜的睁大眼睛,但很快发现发现来的人只有阿狗一个……
我再次绝望。
阿狗那么瘦弱,不可能是这几个大汉的对手。他不过是我豢养的一个奴隶,他愿意用性命保护我,我很感激。
但没必要陪我去死啊。
我哭着喊:“阿狗,阿狗,你快跑啊!他们只是针对我一个,你跑啊!我要死了,你活着!”
那双带着镣铐的脚丝毫没有停顿,我听到一个少年疯狂的喊:“小狐狸,你不会死!我死都不会让你死!”
我愣住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阿狗的声音,原来他会说蛮语啊。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看来他真的有望在塞北娶妻生子,做个塞北人的。
而现在,他要为了我死在这里了……
“你个傻子!你个傻子!”我骂着他,哭成泪人。
在这个冰冷、绝望、令人作呕又充满恐惧的冬夜,我在临死前,觉得前所未有的温暖。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把阿狗当奴隶了。
我没用的哭着,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股滚烫的液体泼到我身上,我听到肉体砸在地上的声音。
打斗结束了。
我不忍的睁开眼,想最后看一眼死掉的阿狗。
入目的,又是那个镣铐。我难以置信的环顾四周,七八个歹徒,居然都被阿狗杀了。而他也杀红了眼,拿着弯刀在那些人的尸体上不停的挥砍着。
我被他疯狂的样子吓到忘了说话。
直到那几个歹徒被砍得不成人样,阿狗才罢手。他转头看我,猩红的眸子吓了我一跳。
那眼神和两年前我在战场上捡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时候他被谢家军丢下,就那么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尸山血海之中,一身的伤,一副被遗弃的样子,像极了被父汗抛弃的那条老猎狗。
可转过头来,眼里滔天的杀意如有实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可怖的眼神。
难怪父汗总说他一身反骨、浑身带煞,即便后来他成了我的马奴,弯了脊梁,垂了眉目,父汗也执意要用镣铐拴着他。
即便是带着镣铐的他,也像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恶鬼一样骇人。
可能是发现我在害怕,阿狗浑身一僵,眼神变的躲闪:“对不起,吓到你了……”
他这一道歉,就显得我太忘恩负义了,明明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觉得他残暴,也太不识好歹了。
我心里堵堵的,骂他:“你个傻子,你道什么歉啊?!”
阿狗扔了刀来给我松绑。
看到我的手腕被勒出了血,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可怕,手指蜷了蜷,似乎又想拿刀。
我赶忙拉住他沾满鲜血的手,安抚道:“小伤,不疼的。”
阿狗的手指顿住了。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追过来?”
他言简意赅:“救你。”
我又问:“你不要命了?”
阿狗扭头看向别处:“现在也是苟活。”
我鼻头一酸,用力握紧他的手:“你别这么说自己……以前都是我不好,以后我不会再欺负你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我以后再也不把你当奴隶了,我回去让父汗收你当义子。”
阿狗愣了愣,没说话。这会他似乎放松了些,整个人脱了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我这才发现他早就大汗淋漓,头发上甚至结了冰碴儿。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紧张的问他:“马厩的马都被父汗骑走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跑过来的。”
“跑了多远?”
“不记得了,跑了一夜。”他平静的说着,似乎并没觉得自己做了多夸张的事。
冰天雪地,寒风凛冽,他戴着镣铐,跑过来的。
我听得眼泪啪嗒啪嗒的掉,想打他又舍不得,质问他:“你是不是傻?你不会叫人吗?或者,或者记着方向等我父汗回来。”
阿狗摇摇头:“等不及了,雪会把脚印盖住,你也随时会出事。如果叫人的话,惊动了那些畜生,你可能会死。”
我原以为阿狗只是一根筋,没想到他是想周到了才这么做。
“原来你这么聪明,还这么会说话,那为什么以前你都不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他还挺傲。
见他脸上都是血和汗,我拿出帕子替他擦拭,那些血汗将他脸上的黑灰融掉了,擦着擦着竟然露出白皙隽逸的轮廓。
我也第一次看清了他的眼睛,一双精致的丹凤眼,南朝人独有的那种。
“没想到,你生得这么好看……”我迫不及待要看看他下半边脸的真面目。
阿狗却忽然攥住了我的手腕,猛地起身跑了出去。
我一头雾水:“都说南朝人含蓄,这是害羞了么……”
阿狗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生火的牛粪和一些肉干,一看就是那些歹徒从我帐篷包里面洗劫的。
他把火生的旺旺的,又给我煮了肉干,但就是不跟我说话了。
我想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把脸弄的脏兮兮的,而且死活不让我擦了。
可能是下半边脸太丑了,自卑吧……我也不再勉强他。
等吃饱了暖了身体,我们到外面一看,发现四周白茫茫的,根本无法辨认方向,又回到了帐篷包。
“我听那些歹徒说这附近还有野狼,我们不认路不能睡外面,但这个帐篷包又是恶人窝,也不安全。要不我们轮流守夜吧,你跑了一夜,你先睡。”
阿狗没理我,自顾自捡了一把弯刀,刀尖抵地,手撑着刀坐在床边,背对着我。
“我不睡,守着你。”
少年的背影瘦弱薄削,低沉的嗓音却坚毅稳重,比铜墙铁壁还让人有安全感。
但我没想到,这是阿狗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不知道怎么睡着了,明明睡觉前还想着怎么让父汗收他做义子,一觉醒来却只见到阿狗的尸体。
帐篷包外,横七竖八死了不少野狼,还有一些血肉模糊的尸块,穿着阿狗的衣服。
我尖叫一声,扑过去抱着那些残肢,哭得撕心裂肺……
阿狗从少年参军,却又被南朝抛弃,当了我两年多的马奴,连着遇到三个寒冬,他没有一天不在挨饿受冻。
他还没有享过福,就因为我,死无全尸。
他的遗体被野狼撕咬的残破不全,我艰难的拼凑了半个人,将他火葬。
愿长生天垂怜,来生让他去没有战争的地方,平安喜乐度过一生。
两天后,父汗带人找到了我,我执意要清剿野狼。
再后来,我们围杀了野狼,也在狼窝里,发现了一个有着碧绿色眼睛的少年。
他是被狼养大的,彼时的他孤零零的站在狼群尸首中央,红着眼睛要和我们拼命,那样子像极了初见时的阿狗。
我拦住了父汗取他性命的刀,把他带了回去。
狼孩虽然一开始不通人性,但比阿狗聪明多了,没多久就利用驭狼的手段融入部族,他也越来越高大勇猛,成为阿拉善部族第一巴图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