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茶舍里铺着暖榻,即便在深冬也暖意融融。欧阳云穿了件浅色的中式衫子,把滚烫的山泉水倒进小巧的茶壶。明天就要进山,他脸上却如平常般淡泊。
“我们认识快有一年了吧?”他问方哲。
“是。”方哲接过他递来的茶,放在鼻下去细品茗香。氤氲的水汽在室内浮荡,就像长乐山的雾气,悠远而神秘。
认识欧阳云,是刚到C城的那个春天。
那时,方哲的生活一团糟。刑警队的同事帮他在城南租了一套两居室的住宅,在别人眼中,刚工作的人有这样的住宿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但同样大小的空间,过去只够做他的卧室。以前在家时,他出行有专门的司机。到了C城,他开始学挤公交上班,因为以他现在微薄的收入,打车会显得格格不入。
过去的生活早已成了习惯,而世上最难改的也是习惯。
方哲能分辨顶级红酒间微妙的差别,也能流利阅读但丁的意大利原版《神曲》,但却连最简单的打开燃气炉烧壶开水也不会。过去有人帮他做的一切,现在全都需要从头学起。
他放弃过去的生活圈子,但心灵的孤独难以排遣。同事们平时的消遣是打牌喝酒唱卡拉OK,偶尔看本书,大多是一时兴起。至于方哲所热爱的莫扎特、莫奈、叶芝或是艾略特,他们完全没有兴趣。
方哲无比渴望一个朋友。
来到C城的第一个春天,方哲独自去长乐山踏青。他听说只要爬上凝雾台,向峡谷对面望去,就可以观赏伊清江上游壮美的水流。到了后才知道,那段坡近于垂直,需要手脚并用才能上去。
方哲过去很爱徒手攀援,经验也很丰富,所以只是稍稍估计了一下地形,就换了鞋,慢慢向上攀登。攀到三分之二处时,他感到异常吃力,左手轻微颤抖,使不上劲。身体的恢复并不如预想的好,而此时向下比向上更加艰难危险,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快到顶时,体力严重透支,他几次深呼吸,都无法把身体再向上挪动一寸,只得把身体紧贴在岩石上休息。
“需要帮忙吗?”上方传来说话声。
他看见欧阳云的脸逆着清亮的阳光,带着微笑。于是,便一见如故。
认识欧阳云,方哲的生活渐渐走上规律。欧阳云教他养生,教他节制,教他如何在平凡的环境里拾回生活的品味,如何寻找心灵的平静。他们去饮夜茶,因为‘雾熏’与茶舍的静道香疗可以宁神静思,而方哲那时的神经衰弱非常严重,没有药物根本无法入睡。
睡眠正常后,方哲的身体终于恢复到大病之前的状况,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周末时,他会去长乐山,欧阳云带他走遍没有云雾的外山。偶尔,也会在雾气的边缘行走。欧阳云说,只有你足够了解这座山的脾性,才能真正走进它。
方哲想要进长乐山救人,就离不开欧阳云的帮助。
周希走后的第二天黎明,欧阳云带着方哲来到了无名修道院。黎明的雾气稍有退散,积雪发出簌簌的踩踏声。梁垣古道经过修道院,深入雾气,正是欧阳云选定的出发点。
“等等。”欧阳云叫住方哲,为他整理背包的带子。“方哲,这片迷雾存在了很久,人们说它邪恶,说它残酷,却不能理解它只是在竭力维持自己的过去。”
他说话的方式很奇怪。
“为什么我们不走半道口?”方哲问。
“因为如果周希真的进过半道口,他就该知道,这个季节到那里就是找死。他们一定知道另一条路。你要救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赶到藏木林前截住他。”
“你去过藏木林?”
“我去过很多地方。相信我,他不该去那里。”他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方哲的脸,“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先保自己的命。”
只觉得欧阳云的眼光有些异样,手似乎也在自己的脸上停得太久。
欧阳云放下手,笑了笑:“我们走吧。”
向前一步,便是迷雾的世界。雾气在他们的身后合上,仿佛他们从不曾存在。
雾中没有雪,阳光从乳白色的雾中洒下,温暖舒服,和雾区外飘雪的寒冷天气截然不同。空气呈现出薄纱般半透明的效果,远处树影绰约,似真似幻。梁垣道就在脚下,用浅色砂岩土夯筑厚实,虽然年代久远,却依然清晰可见。
二人走出一段后,道路下倾厉害,很快就深入林谷之中。光线黯淡照在路的两侧,石像和石碑大多破碎,金器玉壁掩埋草中,随处可见。方哲心中的疑问更甚:为什么古人可以把驿道修入雾中,而今人却不能修一条公路?
欧阳云从背包里取出一把通体黝黑的短剑,握在手中。
“古代的君王常常自称为神子。”他说,“神是什么样子?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形象。大多数时候,神总是以人的外表,或是带有人类特征出现。所以,才有神以自己形象造人的创世传说。其实,外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徜若神没有人类无法理解的宏大力量,他就没法证明自己神的身份。
“不过,太虚无飘渺的东西不容易使人信服,所以就得把这种力量‘物化’。人能看见,也就知道了畏惧。”
“就凭一条路?”方哲问。
“不是路,是这片迷雾山区。”欧阳云的脸上掠过一丝哀伤,“这里曾是上古东方诸神驯服人类君王的教化场。梁垣道是神所恩允的道路,所以它才能修成。远人来朝,十步一拜。再大的仪仗,也只能走在这条狭窄小路上。否则,格杀勿论。这些金玉奇珍就是朝觐者的供奉。”
“所以,我们只要走在这条路上,就不会有事?”方哲又问。
哀伤消失,欧阳云笑了:“你真是天真得可爱。过去的事怎么能放在现在来说?我带你走这条路,是想告诉那些隐居在此的古老生灵,我们怀着敬畏而来。或许,他们中的一些会懒得答理咱们。”
方哲觉得他言不由衷。
他们继续前行,林中时有奇怪的响动,时而与他们并行,时而远去。当所有的光线消失后,欧阳云点起了火把。
那是一片更加古老的森林,树种奇异,暗影游动。“靠近我,紧跟着我。”欧阳云说,“无论有什么响动,都不要去看水面。”
脚下的路湿濡难行,一路都有附上深色苔藓的人形骨架,像是一座坟场。这里闷热潮湿,恐怖的感觉在四下弥漫,令人觉得整个脊背都寒意凛然。隐约,有翅膀的拍打声。好几次,方哲差一点就望向水汽腾起的沼泽,但身后那附骨浸人的呼吸声又让他克制下来。有什么东西在等他看那水面。
于是,他把注意力转向欧阳云。欧阳云持剑胸前,面容妖冶冷峻,眼中银光流淌。
“你是异族。”方哲一惊,想退后,被欧阳云反手抓住手腕。欧阳云脸上也满是讶异。
这时,水里突然有剧烈的响动,伴着尖利刺耳的啸鸣声。“别看!”欧阳云大叫,挡在方哲身前。
方哲紧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听见欧阳云仿佛在和什么人说话:“为什么你要这么做,难道我喜欢的你就一定要夺走吗?让他走吧,不会再等多久了,我会奉献给你更好的……”翅膀仍然在扑打,冷冰冰的东西在他脸颊边滑过。欧阳云握着他的手心里渗出了汗。
过了不知多久,那“嘶嘶”的呼吸声才渐渐远去。
“别睁眼,这段路我带你走。”欧阳云语悠长连绵,声声绕耳,诱惑至深可以追魂夺魄;细长手指勾勒在方哲的额头、眼睛和鼻梁、最后停在嘴唇。“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那双银光之眼带着深深的渴望。
认识欧阳云这么久,从不知他会催眠,从不知他心里还存了别的想法。方哲感到心中一阵刺痛和羞辱,欧阳云背叛了他的信任,胆敢趁着眼前的危险引诱他。他怒火中烧,手不由自主握紧枪柄。
杀了他吗?不,方哲下不了手。他忘不了凝雾台上那张逆着阳光的脸庞,忘不了欧阳云为他做的一切。哪怕那些关怀中掺杂着杂念,但方哲也不会忘记,是欧阳云帮助他走出人生的困境。
方哲松开了握着枪的手:“我相信你。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但仅此而已。”
一声叹息,诱惑消失,欧阳云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苦涩,“对不起。”
方哲不再说话,任由欧阳云引着自己向前走。他感到窥视的眼神从四面向他投来,想要将他吞噬。
雾中,难分时间,也难分方向。
方哲睁开眼,眼前林木已疏,先前溽热腐败的气息被清新的空气代替,金色的松针铺在地上,光线均匀地从头顶洒下。他甩开欧阳云的手,冷冷地说:“欧阳云,你找死吗?”
“我以为你懂。” 欧阳云面如死灰。
方哲不禁语塞。不是他不懂,而是他从未朝这个方向想过。
“对不起,方哲,林中的事是我的错。你不喜欢,我再不提就是了。但你想杀我,现在不是时候。你一个人走不出长乐山。”
方哲恨极:“欧阳云!你不就是这么骗我走梁垣道的吗?”
“我没有骗你。”欧阳云脸色惨白,“赤女枭栖息在北方半道口,而现下又正是它们繁殖的季节,受惊必伤人。所以,我选了玄泽。虽然有夜魇,但我相信我能带你走过,哪怕——”
“闭嘴!”方哲收起枪,径直向前走。
“走右边。”欧阳云追上他。
方哲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线,惨白着脸,虽然立刻改变方向,但再也不和欧阳云说一个字。这样走了一会儿,欧阳云拦住他:“我们是去救人,你再厌恶我,现在也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如果你不想和我说话,只点一下头就可以了。”
方哲面无表情看了瞥了他一眼,点了头。
“你如此厌恶我,是因为我是一个异族?”欧阳云追问。
方哲再没有回答。
两人默默前行。朦胧的雾气里,早已在外界绝种的远古树木异常巨大,枝叶伸展,露水滴下,时有清脆鸟鸣。偶尔一阵轻风,落英细雨般落在肩上和发上,方哲拈起它,半透明的翠色绒毛,仿佛有生命一般,又从他指尖飞走。
经历了刚才的黑暗恐怖,这里处处萦绕着仙境般的美好。加之以威慑再施于恩泽,上古人类君王走在这里,哪儿还会有反抗背叛之心?
树林突然就到了头,视线骤然开阔,景色的变化如此强烈,出人意料。
巨大的灰色山脊在脚下向两翼展开,向下俯视,浓雾中的峡谷深不见底。梁垣道到此陡然一折,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这里寸草不生,山体千疮百孔,岩石的断面上覆盖着乌黑的结晶体,乍一看,很像火山区附近才有黑曜岩。
峡谷对面,高耸的峰林染上灿烂的金色,层峦叠障中隐约有亮光反射,像是颇有规模的建筑群。
“那儿才是真正的长乐山。”欧阳云指着峡谷对面,“可惜很久前就不能进了。”
方哲冷冷站在一旁,但眼中露出好奇。
“异族和异族之间也不是一派和气。”欧阳云知道他想听,“当日大战,玄石君下令截断通向外界的所有通道,不惜一死固守长乐山。那时候,古国神族就知道他们已经失去了对长乐山的控制。所以,别说是人类,就是外面的异族,也不敢轻易进入这片雾区。”
方哲被他看破心思,又恢复刚才倨傲冷漠的样子。
“真是小孩子脾气。”欧阳云无奈。“你说我骗你,方哲,你何尝没有骗我。你早就知道异族的事,却从没有提过。”
方哲沉默,开口时已收起傲慢:“对不起,不是我不想说。我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