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时零七分,一辆红色的JEEP指南者从外环线驶入长梁公路入口后,停在路边。PaulStephenson的“玻璃上的月光”飘进雾气之中,还带着淡淡的橘子皮的清香。点火器“啪”地一声弹了起来,寒歌取下它,点燃细长的香烟,轻巧地下了车。
寒歌的打扮和平常相仿:一条垂及脚面的连衣长裙,外罩了件简洁的黑色牛仔夹克,长长的头发用银簪子盘起,因为吸烟,暂时把裹住头脸的深色面纱取下。到了夜里,她不喜欢别人看见她的模样。
“冷不冷?”方哲见她衣衫单薄,不免担心。
寒歌笑着摇头,站在他的下风向。
这里是C城最荒凉的公路,哪怕是日头晴朗的正午,也几乎看不到几辆车,而到了夜里更是冷清至于极致。究其原因,是因为它的终点在长乐山。
“会不会是恶作剧?”寒歌轻轻吐出一口烟气,问。
“不像。”方哲思索了一下,把手机递给她。“你看,这是失踪者傍晚时发的微博。他们和朋友打赌,要在长乐山中过夜。七点半,其中一人在这个路口做了一个自拍,表明他们已经开始入山。八时二十三分,他们已经进山了,注意照片上这棵杉树,是在岔路口。他们选择了梁垣道继续前进,四十分钟后,抵达无名修道院。这是他们拍的一组照片……”
被闪光灯照亮的前景中,几张年轻面孔洋溢着得意笑容的,他们的身后就是无名修道院大门,门侧石砖上的天使雕像处在灯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清晰可见。另几张照片都是在修道院中拍摄的,为了证明他们确实到了目的地。
夜里十点半,进山的十二名青年发出了最后一条微博。由于信号的原因,一段视频没能成功上传。微博里的照片显示,他们当时正位于唱诗班教室中。此后,无论他们的朋友怎么联系他们,电话都无法接通。凌晨,接到失踪消息的家人报了警。
“愚蠢。”寒歌评价。
“用轻率的冒险去证明自己的胆量确实愚蠢。可是,用生命付出代价……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吧。”方哲摇了摇头,取出枪,检查了弹夹后,放回上衣口袋。枪不离身,他来C城七年,皆是如此。
雾气在灰色的路面上浮荡,路灯的橘黄色光芒外,道路两侧的山前平原渐渐消隐在黑暗里。几辆车闪着警灯远远地驶来,特案组的越野车紧随其后。
寒歌扔掉烟头,重新用面纱遮住脸庞。
刑警们在路口与特案组汇合,听方哲交待入山注意事项。这些话大家早就听得熟了,思想不免开起小差。站得靠后的人悄悄打量人群之外的寒歌;他们知道她是方哲的搭档,一个从不在夜里露出面容的女孩。
搭档?为什么是她?
寒歌很美,也很年轻,稚气未脱的模样总让人觉得不放心。
搭档,应该是互补的关系,是在危险中可以相互依赖相互信任的关系。她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吗?
方哲大家比较了解,当刑警时就以心思慎密料事如神而著称,在案情和事件走向的判断上罕有错漏,这甚至掩盖了他初入警队时神枪手的锋芒。如果不是他性格上有些不大合群,几乎称得上完美。
但寒歌呢?
在刑警队和特案组为数不多的合作办案中,每一次案情的分析、结论的推出都和方哲有关,而她,一言不发,只作壁上观。联合执行任务时,她也是那副冷漠孤傲的模样,一双柔嫩洁白的手大概连枪也没拿过吧。
可有可无,这就是刑警们对她的评价。
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怎么当上方哲的搭档?方哲从不解释。虽然有好事者到熟悉的特案组调查员那里去打听,但无一例外没有答案。
今夜,寒歌再次出现在方哲身边,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样子。漂亮是漂亮,刑警们想,可惜是个花瓶。
悄然注视的目光让寒歌很不舒服。
她仿佛回到多年之前,站在议事厅的白色灯光下。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的三十七位常任委员坐在环行的主席台上,从黑暗中俯视她。被围观,让她感到耻辱。
“报上你的名字!”
她还记得那位委员苍老的声音,庄严,充满权威。她也记得她当时的犹豫:如果她抛弃过去,也必须抛弃那个名字。
“寒歌。”她回答。从那天起,这就成了她的名字。
起风了,吹得寒歌面纱轻拂。回忆退回到意识深处,雾气缭绕身周,虽然路灯明亮,她的身影却显得越发黯淡。
“好了,我们出发吧……”方哲的声音在凌晨的寒意中响起。
4.
车队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渐渐远离城市。薄雾消散,水泥路面在车灯下滑过,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却像久不住人的房屋,给人一种破败的感觉。山前平原不知何时被甩在身后,路灯的影子在车窗上快速闪过,一个接着一个,一明一暗。
进入山区后,开着JEEP“指南者”走在最前面的方哲把车队的速度压至每小时四十公里。盘山公路路况复杂,他宁可晚到,也不想在路上出事。十几分钟后,车队穿过一片狭窄的谷地,当他们从俯倾的山石下绕过,方哲的心向下一沉。
路灯的光芒终止,前方一片黑暗。
停电了。
尽管长梁公路夜间少有人至,但从它建成那天起,就很少停电。光明之下也有罪恶,却总比一片漆黑让人感到欣慰。公路就像长乐山向外延伸的肢体,哪怕是一起普通的车祸,也会让人揣测不断。所以,除非电力检修或是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市政方面总是尽量保证这里的供电。
从微博上的照片看,失踪者进山时,路灯还亮着。那么,电是什么时候停的?方哲再次压低车速。
“太黑了。”寒歌说。
是的,太黑了。异乎寻常的黑暗侵占着原本不属于它的空间。道路中央的反光带明暗不定,车灯只能在前方扫出极狭窄的一片明亮。
这是靠近雾区的征兆。
可是,在方哲的印象里,这里距雾区应该还有一段安全距离。寒歌感到背上的旧伤再次发作,灼痛难当。
雾区,真的很近了。
负责押后的的特案组越野车最后一个驶入黑暗,于是,明亮的那半公路又变得寂静荒凉。
车队在黑暗中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后,从路标上看,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这是一片山间平地,前方是盘山而行的公路,左侧有一条名叫梁垣的古驿道。驿道淹没在蒿草与灌木丛中,一端与盘山公路相连,另一端通向云雾弥漫的山中,看不见尽头。无名修道院便坐落在公路与驿道交汇的道口,像一个被时光抛弃的孤儿,独有一种遗世之美。
秋有红叶,春有繁花,哥特风格的小教堂和本地建筑的完美结合,再加上墙垣和门楣上美伦美焕的天使雕像,使得景与物交融为一幅幅完美的画卷。所以,尽管长乐山名声不佳,但在晴朗的白日,来此游玩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唯独,黑夜是它的瑕疵。因为,它是长乐山的一部分。
几年前,有人提议将教堂整个搬迁至市区,不过,本地基督教会表示反对。他们的意见是:它既然在那儿,就让它在那儿。于是,修道院留了下来,像一块界石,隔在长乐山的雾气与外面的世界之间。
而今夜,当车队驶上最后一个斜坡,一阵不安涌上方哲心头。
他果断停车,打开远光灯。雪亮的光芒中,报案人提到的定制版保时捷“卡宴”从漆黑中探出车尾,再向前,越过另外三辆车,几十米处,白蒙蒙一片翻滚涌动。无名修道院就像是从雾中浮出一般,哥特式的拱顶深深扎入黑暗。
盘踞在长乐山腹地的雾气,数十年来,第一次侵入到修道院所在的山前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