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银色宝马X6的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
从修道院回C城只有长梁公路一条路。公路与外环线交汇,方哲与寒歌抵达这个路口时,正是凌晨一时。虽然路口没有摄像头,但凶手肯定是在这个时间之前通过路口。此后,无论他们从哪一个入口进城,都逃不过摄像头的监控。
视频资料连夜传至特案组,直到方哲和张力走进特案组数据分析实验室时,才刚刚有了结果。
银色宝马车最后出现的图像定格于中央的巨型显示屏上。
半山。
春江路23号,半山茶舍,黑底金漆的牌匾出现在画面中。图像来自茶舍对面的ATM机。时间:凌晨零时十一分。
“接着放。”方哲命令。
视频继续播放,一个人从车上下来后,代客泊车的侍者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库。半分钟后,一辆红色JEEP“指南者”停在路边,大家都知道,那是寒歌的车。又过了几分钟,方哲看见自己从茶舍中走出,上了车。
视频反复播放。在方哲离开半山茶舍前的半个小时里,宝马X6的车主是到访茶舍唯一的客人。
是的,确实有这样一位客人,穿过萦绕着琴声与香息的走廊,与方哲擦肩而过,在他一回首中,向方哲投来宁静的笑容。
欧阳。
车仍在地下室,但人已不在茶舍。
雅室“听雨轩”的黄花梨方几上,一张素笺字迹飞扬——迂回蜿蜒的人们的灵魂里,这孤独的面容永生不朽。
“叶芝。”方哲戴上一次性乳胶手套,从桌上捡起纸笺。“威廉·巴特勒·叶芝,爱尔兰诗人。这句话取自他的诗作《尘世的玫瑰》。”
“这东西也就你知道。以前你在刑警队就喜欢看书,还都是我们这帮大老粗看不懂的。”张力感慨。
方哲不语,示意调查员把纸条收进证据袋中。
茶舍内没有安装摄像头,ATM机也没有拍到青年离开时的画面。“如果我猜得不错,这里不会有人记得他。”方哲说。
“你还是坚信催眠?”张力问。
“问问就知道了。”
答案很快揭晓。从前台经理到泊车小弟,再到当夜值班的茶师和侍者,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位凌晨来客。不仅不记得他,就连雅室的预订单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这个神秘的青年仿佛一个隐形的人。
“‘听雨轩’今天打扫过吗?”方哲又问。
前台立刻去查,不出所料,在他们到达一小时前,清洁工已经对雅室进行了彻底的清扫。至于那辆银色宝马X6,似乎也不用抱太大希望。
打扫房间,却留下纸条。这当然是有意为之。
“他知道我是谁。”方哲说。
那行诗,正是叶芝诗作里方哲最喜欢的一句。但青年是怎样知晓?那行诗,是挑衅还是嘲讽?青年的笑容浮现在方哲的眼前,似乎意味深长。
“昨晚的会面是一个偶然,但一定也打乱了他的计划。”方哲的脸上波澜不起。“他用了不少时间消除留在茶舍的痕迹,不过,他未必知道我们在受害人家中找到的线索。何川,你带人去美院打听一下,他们应该能够给我们答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他足够谨慎,应该知道C城不能久留。”
何川立刻带人离开。
方哲上了楼,回到“听雨轩”,他的目光停留在墙上的画作。烟雨中的长乐山,没有署名。
是他的画吧?
身后有了脚步,张力停在隔门旁。“我有一个问题不大明白。如果他认识你,如果正像分析的那样,他是一个高超的催眠师,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催眠你?你怎么知道你说给我们听的,不是他强行灌进你大脑里的?”
这是张力今天问的最好的问题。
“催眠师?”
上午十点,秋召明取出自己最好的铁观音,放进紫砂壶中。热壶,洗茶,冲泡,茶道一事最适合打发上班的无聊时光。热茶斟进小巧的杯中,双手奉上:“实在记不清了。哪一年的事?”
“我来这儿的第一年。”寒歌接过茶杯。
寒歌到C城的第一年认识了秋召明。她说她想找个催眠师,秋召明就介绍了一个。他们在伊清江边的茶舍见面。
深秋时,落叶从窗前掠过,有萧瑟之美。青年名叫半山,穿了一件呢子的外套,脱下后随手放在身旁的椅子上。他身上飘着淡淡的颜料的味道,似乎那些颜色也沾在他浅灰色的衫子上,在阴郁的天气里,有几分隽永的意味。半山无疑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
那天寒歌在茶舍呆的时间很短,因为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再过一会,她需要面纱来挡住脸庞。后来,半山还曾给她来过几次电话,问她催眠的事考虑得如何。她想了想,就拒绝了。失去一段记忆固然令人迷惘失落,但让一个陌生人进入自己的心灵,却是她怎么也不能接受的。
方哲说起的那个青年,会不会就是这个半山?
半山,和那茶舍是一个名字。
“实在记不起了。”秋召明蹙眉思考,终于抱歉地说道。
寒流如约而至,狂风吹得小叶榕臃肿的树冠东倒西歪,走廊上的窗没有关严,来回撞得“哐哐”作响。阅览室虽开着空调,依然冷得够呛。寒歌坐在磨得鉴光的藤条椅中,手捧着杯子低头沉思,半晌才问:
“你是记不起有这人,还是压根不记得有这回事?”
秋召明愣了一下,方才说,其实脑子里对那件事根本没有印象。
寒歌心中一紧。当年她和秋召明说这事时,因为有特别的条件,所以秋召明是辗转托了人才有了消息。健忘是人之常情,忘了人的样子和姓名很正常,但完全记不得这回事,就有些蹊跷了。秋召明是做文史工作的,记忆力相当不错。
莫不是与半山的会面原本就是一场预谋?寒歌思索。但这预谋又让半山得了什么好处?
催眠她吗?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她不愿意,没人能催眠她。张力置疑方哲被催眠,同样荒谬。催眠方哲且不被他发现,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寒歌把杯子放回茶托,抽了支烟,取火点上。墙上虽有“严禁吸烟”的标志,秋召明可没有拦她的想法,倒是取了个碟子给她当烟缸。
“说说无名修道院,教会干吗把它修在山里?”寒歌又说。
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个地方,可以帮助你了解她的历史,了解曾经存在于这里但却被遗忘的细节。这个地方就是档案馆。
寒歌打算去掘历史的坟茕,档案馆无疑是上佳的选择。秋明召在档案馆工作快十年了,但家族世居C城,对C城的过去更是了如指掌。
“这么说,昨晚进山的人出事了?”秋召明来了兴趣。
“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寒歌的目光飞快地在他脸上扫过。
“算不上消息。我们也为这事儿压了赌注……消遣嘛,你懂的。”秋召明眨巴着眼在她对面的藤椅中坐下,剥起桔子。“其实这种事儿很常见的。年轻人嘛,好奇,追求刺激,到修道院过平安夜都快成传统了,只不过以前没发微博。”
“但往年没死人。”
秋召明把桔瓣扔进嘴里,嚼得香甜。“死过,只不过是很多年前。要不教会怎么会在修道院建成还不到七年就把它关闭了。老实说,就连咱们的人都不愿在夜里靠近那地方,有时候我还真佩服那帮家伙。”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听说死了很多人。第二天举行驱魔仪式,也没用。我爷爷那天清早去打听消息,看见从修道院里运出些黑色的袋子,都向外渗着血。然后,修道院就关门了。”
“你刚才说打赌,是赌他们赢还是输?”寒歌又问。
“我赌他们死。”
“为什么?”
“因为……昨晚起雾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平安夜,也起了雾。”秋召明眯缝起眼看向窗外。“不是好兆头。”
雨夹着雪,飞扬地洒落。
“都在这儿了。”秋召明搬出无名修道院的资料,堆在资料室的长桌上。上午的时光,寒歌在阅读中度过。
民国二十一年,即公元1932年,丁兆一神父筹建无名修道院,宣布将以“主之荣光”驱散邪恶。那时,它的名字叫做“圣心天使修道院”,共有修士十二名。1935年,英国人龙彼得在回国前收集了本地天主教会资料,其中包括旧城内和附近乡里大约三十多家修院,“圣心天使修道院”也在其中。
“你看。”秋召明找出当年资料的影印本,铺在阅览室的长桌上。
龙彼得的记载详实丰富,文字与插图相配,还有许多发黄的黑白图片。上了年头照片有一种独特韵味,那些老街旧巷,那些遗留在纸面上的一颦一笑,奏起绵软悠长的旧曲,背景后嘈杂的人声像旋涡一样,把想要窥探历史的人卷了进去。
照片中的无名修道院几乎和现在一模一样,木门和拱顶,台阶与地面铺着的石板,以及浮雕天使的特写。龙彼得用大量的文字来形容这些美丽的雕刻,称之为“艺术的杰作”。丁兆一神父则说,那位天才设计者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一张张照片,一页页翻过。其间,方哲发来嫌疑人的素描画像。虽已是三年前的旧事,寒歌还是认出,半山茶舍的欧阳正是伊清江边的半山。
寒歌心中一懔。这个欧阳太不简单,既通过秋召明接近自己,又处心积虑地观察方哲,三年来居然无人察觉,实在是一个危险人物。她把电话打给何川,叮嘱他在自己回来之前,切勿让方哲离开他的视线。
“我明白。”何川答道。
挂断电话,寒歌心不在焉。接近正午,天色暗得仿佛傍晚,手机纯黑的屏幕反射着点点灯光。
蜡烛,镜子,血中的手机,池塘边的死者,现场的一幕幕在寒歌脑海中反复,时不时,草尖上的一滴猩红的血刺激得她背旧伤灼痛。一定还遗漏了什么,她琢磨,目光随意扫过资料,突然凝固。
依然是七十多年前的照片,穿着青衫的青年站在修道院大门旁,挺拔的鼻梁,翕薄的嘴唇,双目如点漆,透着妖冶。
半山。
同样的面孔,同样的笑容。图片旁有一行模糊的注释:“欧阳云——画家,圣心天使修道院设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