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生出另一种黑暗,笼罩在寒歌的身周,在她的面容上投下深深的暗影。
灰色的“阿育代”们速度骤然减慢,雾气中凝聚出一个个黯淡的形体,像是蒙着青灰铁皮的骷髅,背上纵生着脊刺,畸形的颅骨上眼眶里有一团灰色流动的气体,细小的牙齿尖如锯齿,布满鳞片的手指干枯细长,在黑暗中探索。
黑暗灼热如烈火,刺骨如寒冰,牙齿咬破了嘴唇,寒歌抿了抿,血中带着铁锈的滋味。杀戮的号角在脑海中回响,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回应召唤,她热血沸腾,拔下银簪,带着黑暗扑向挤在一起的嗜血生物。
银簪扎入“阿育代”的眉骨时,她发出畅快的尖叫。粘稠的血浆从丑陋的躯壳里喷洒而出,在墙上和地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而胆敢触碰她身体者,被黑暗搅得粉碎。她享受着杀戮的快感,像猎人般追逐。脚步踏在楼梯,轻盈得如一阵风,地狱巡游者疯狂逃蹿,她在后穷追不舍。
突然,四周传来清脆利落的声响,她无暇分辨。前方出现光亮,一只四条腿儿的家伙飞跃在空中,凌厉无比,爪子撩向的地方,“阿育代”就会现出原形,伴随着清脆的枪声,头颅爆开,洒下一滩滩灰红的液体。光亮中的另一个生物,没有畏惧,只是凝望着她,让她感到困惑。
“让开。”嘶哑的声音切割光明。黑暗在她身周翻滚,卷向前方修长的身影。
“是我,寒歌。”
声音如此熟悉,灼热的血骤然冷下,黑烟一般散去。走廊里的灯亮起,应该是安全中心的人开启了备用系统。地狱巡游者逃得不知所踪。她认出了他——那是方哲,双手握枪,小猫站在他的脚边,凶巴巴的。
他也看见了她,看见了真正的她。她惊慌失措,逃进了休息室,藏在角落里,把脸埋进膝盖,瑟瑟发抖。她差点杀了他。方哲的手放在肩头时,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难以言喻的羞耻再次占据了她。
六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一切平静下来,她看见钱伯特眼里的震惊、恐惧和厌恶。于是,她走进雨中,让雨水清洗了自己的身体,从此再不肯与钱伯特见面。后来,钱伯特写来很多信,她没有看,全烧了。
“别碰我,脏。”她又向里缩了缩,垂下的长发挡住她的脸庞。
“没关系的。”方哲带着她来到水槽边,让她坐台子上,替她清洗脸上的灰色污垢。
“对不起。”她小声说。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方哲微笑,“你再找个搭档,也不一定有我这么好脾气。”
“固执也算好脾气?”她抬头小心看他。方哲那双温润明亮的眼睛一如往常,带着点不为人察觉的调侃。
“那叫坚持原则。”
“那你怎么没待在屋里?”
“我听见你的声音,就出来看看。”方哲拧干毛巾,认真地擦拭她头发上的血污,语气轻描淡写,“以前只听过‘阿育代’的名头,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差点就完蛋。幸好有这只猫——对了,它肯定不是猫。我听说巴斯泰尔能够对抗半能量体的生物——多亏了它,帮我撑到你赶来。”
小猫灵巧地跳了上来,听他俩交谈。
猫神巴斯泰尔,古埃及的神灵,不用伪装就能扮成小猫混迹人群。人类曾训练狗去识别这种异族,但真猫怕狗,巴斯泰尔却可以单枪匹马教训几只成年獒犬。作为为数不多的非人形神族,它们具有一种悠闲的,与世无争的猫生态度。到了最后,就真得很难分辨了。
眼前的这家伙就是这样,找了机会,立刻跳进寒歌的怀里。寒歌搂住小猫,不再战栗。四下张望了一下,说:“好像防卫系统失灵了。”
“它们是有备而来。”方哲说,“先是断掉整个城市的电源,迫使大厦启动备用电源。旧金山位于地震带上,地下深处每天都有不为人察觉的能量释放,这就是备用电源的能量来源。我猜神族方面已经找到系统的漏洞了,所以防卫系统无法启动。你好点了吗?”
她点点头。
情况还不算太差。安全中心的内线能够接通,下面的人正全力抢修故障。大厦的出入口全部封锁,地面应急队伍受到旧金山大停电的影响,最早会在一个小时后抵达。因为侦测系统失灵,所以没人知道入侵的“阿育代”现在的位置。“你们最好留在房间里。”安全中心建议。
趁着短暂的平静,寒歌把文件的事说了。
“白纸?”方哲愣了一下。
正疑惑间,调查局的电话打了进来,说话的人是钱伯特。他没有问大楼内的情况,想必已经有人通报他了。
“直升机已经上路,二十分钟后会抵达中心实验室大厦顶层天台。”老人声音顿了顿,“寒歌,请务必保护方哲安全撤离——”
方哲出言打断:“阁下,我加入委员会时,和别人一样签了弃权声明。”
“这件事和你个人无关。”老人有些疲惫,“方哲,如果让你死在实验室,委员会就没法给你家里交待。”
寒歌这才明白,原来直升机来的目的只是为救方哲,不禁瞟了他一眼。方哲沉着脸,问钱伯特,“实验室调取五三年旧档的事,您知道吗?”
“我知道。他们的研究遇到困难,所以安东找到了我。一共有三份文件,都是未曾复制的孤本。”
三份!
寒歌和方哲不禁面面相觑。也就是说,还有两份旧档也失踪了。
“为什么没有复本?”方哲又问。
“理论上,它们不存在。”钱伯特回答。
“我想和弗格森博士谈谈。”方哲说。
话筒里沉默了一分钟,钱伯特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十分钟前,特勤组在弗格森家的地下室里发现他妻儿的尸体,已经全部石化。弗格森本人也失踪了。方哲,清洗已经开始了。”
结束通话,方哲陷入沉思。
寒歌早已熟悉他的习惯,凡事都要推敲再三。
“对不起,关于我自己,有些事我没有说清楚。”方哲似乎下了决心,歉意地说,“我并不是刻意想去隐瞒。人们在意你的出身甚于你个人的努力,我原想,如果撇去这一层不谈,可能会好一些。”
“你不用向我解释。”寒歌轻轻抚摸小猫,“我保护你,是因为我们是搭档,与钱伯特说的话无关,更与你究竟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无关。以前你告诉我说你是‘逆天者’的后裔,这件事没撒谎吧?”
“没有。”方哲摇头,“我说过的话句句是真。”
她嘴角微翘,“那就说说你刚才在琢磨什么?你这人就是心思太重,比较招人讨厌。”
方哲被她说得笑了,“你和钱伯特阁下都认为,今晚的事是神族议会发动的神圣清洗。”她听出他话中有话,“难道不是吗?”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方哲若有所思。“钱伯特阁下判断的前提是,中心实验室从事灵质研究,而安东正是项目的负责人;你的依据则是六十年前在旧金山的亲身经历。但是——
“寒歌,你告诉我,这次清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安东之死,还是今晚地狱巡行者的入侵?”
她心里“咯噔”一下。
上一次的开始是死亡檄文,然后以“阿育代”的袭击来展示残酷。此后的屠杀严格依据清洗名单而来,并事先发出死亡通知,其耐心和残忍,另人发指。但这一次,一天之内连杀五人,倒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解决问题。
空调从出风口吹出徐徐的清风,大楼没有窗户,难分昼夜。这个漫长的夜晚,何时才能结束?
“如果我们承认,”方哲说,“神圣清洗是一种威慑策略,以最极端的残忍和坚决来警告后来者不要轻举妄动。那么,安东等人的死就耐人寻味。除了安东的死亡时间稍微偏早,是在那天中午,剩下的四个人,包括陈予菡,都是在当天晚上遇害。这不是报复,寒歌,这是杀人灭口!”
仿若一声惊雷,她突然明白了。案子的关键就在那份失踪的文件,神族议会不想让人知道当年的事。
正如弗格森博士所说,在进行灵质研究的过程中,研究小组遇到了困难。他们知道六十年前曾经有一个类似的项目,所以很自然地想到,要是能拿到当年的文件就好了。安东知道该去找谁帮忙。
在钱伯特的帮助下,三份陈年旧档从无数没有标注名字的绝密文件中取出,经过一连串的流程,来到中心实验室。
方哲在一堆纸片中找到了记录,“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所有这类文件都有一个停留期。按照规定,文件必须今晚午夜运走。但他们可能还想把文件多留几天,所以就耍了一个花招。”
“他们用白纸替换了这些文件!”寒歌脱口而出。
“对。只要过段时间打个报告说把文件装错了就成。”方哲做了一个了然的手势,这种事他也干过。“所以,你看,除了陈予菡,死去的四个人还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都看过失踪的文件。而陈予菡,非常凑巧,她恰好在研究五三年的神圣清洗事件。”
安东带着照片复印件走出中心实验室大楼的那一刻,就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但是,”寒歌说,“为什么凶手没有杀弗格森,他也是项目组的一员——”她立刻明白了。
“通话记录表明,安东死后半小时,弗格森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我猜那时候,凶手已经绑架了他家里人。弗格森大概以为只要听凶手的安排,就能保家人的平安。他告诉了凶手,项目组中有哪些人看过这些文件,这些人又分别住在哪里。”方哲给枪换了弹夹。“弗格森出卖了他的同事。”
“但弗格森不可能把文件带出大楼。”
“没错,他不需要把文件带走。因为凶手给他的命令是销毁文件。”方哲抬头瞥了一眼走廊,意味深长。
奇怪的感觉涌上寒歌的心头。六十年前究竟有什么事需要如此刻意隐瞒?如果它导致今时的屠杀,说它是当年神圣清洗的隐藏动机,是否也能成立?
如果是这样,当年的研究人员肯定发现了某件重要的事却没有引起重视,神族议会得知消息后,陷入两难的境地:如果他们公然杀人灭口,那一定会引来委员会的怀疑;反之,真相披露是迟早的事。
于是,他们把这件事上升到种族的高度,用维护种族尊严的神圣清洗来掩盖杀人灭口的事实。而这一事件的直接结果,就是封存所有相关资料——包括导致安东遇害的那三份失踪的卷宗。
但神族议会一定知道,重启旧档的一天迟早会来。难道他们一直在监视中心实验室的动向吗?所以,他们才会主动接触安东,才会了解弗格森的家庭情况,才会那么迅速地定位被害人,在一夜之间将他们斩尽杀绝?
寒歌又陷入迷茫之中,电话铃响时,她一点也没意识到。方哲按下免提,隐约的嘈杂声中,传来何川的声音。
“老大,寒歌,我知道陈予菡为什么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