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城的豪宅大多临着伊清江而建,“禹苑”正是其中之一。一栋栋精致洋房伫立在摇曳的林木之中,苑区主路已经封锁,警车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目标:13号别墅。
美院的西洋画系的秦教授认出了受害者家中的画。“欧阳云。”他确信自己不会记错这个名字。“他为人比较低调,所以知道他的人不多。你们可以去‘禹苑’找他。我听说他在那租了栋别墅当画室。”
欧阳云的画室就是13号别墅。
寒歌到达“禹苑”时,特案组的突袭行动刚刚结束。白色花园桌上的骨瓷茶杯触手微温,显示主人离开未久;桌上也有一张素笺,也写着一行话:茫然谛视那光芒的心,一片寂静。大海荒芜而空寂。
T. S. 艾略特,《死者的葬礼》。
“晚了一步。”张力遗憾地说。
“他在等我们。”方哲摇头。艾略特与叶芝一样,是他欣赏的诗人。这行诗是欧阳云留给他的。欧阳云知道,自己一定能找到这儿。
走进画室,落地窗半敞着,窗纱轻舞,偌大的房间里,居中的画架上放着一幅画。
画中,有三位死者,三位生者。死者,斩断的身躯浸泡在殷红的血中,惨白面容上漆黑的眼,带着讥诮看向画外;生者,赤裸的少女,围绕着血中的残躯,舞蹈,玫瑰花瓣从指尖洒下,飘零在看不见的风中。
残忍与美,以一种极致的方式结合。
“Macabre。”方哲低声说。
“什么?”张力莫名其妙。
“死亡之舞。”寒歌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她来到方哲的身边,审视着这张未完成的画作。
“是。”方哲点头。“所有的权力、荣光和欢乐,都会终结;红颜易逝,终归尘土。中世纪的欧洲充满对死亡的厌恶和哀叹,死亡之舞,Macabre,就是那个时期的对死亡主题的缩写。我是死亡,一切生灵都熟悉的死亡。”
永生。死亡。
跨越七十年容颜未老的欧阳云,似乎在用血的图画来述说他对生与死的理解。没有暴力,也没有狂热,只是冷漠的平淡。
他为什么留下这幅画?
如果之前的两张纸条是他向方哲的宣言:我了解你。那通过这幅画,他又想传递何种信息?
“看这儿。”他有了发现。阴郁的树林中,池塘的水面上反映着一张蒙眬的脸庞。
就连张力这样对绘画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出这张脸的不寻常之处。从倒影的角度分析,这人应该跪在水塘边的草地上。但欧阳云显然忘记了画中还有这么一个角色,以至于在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绘上了一朵洁白的马蹄莲。
死亡。倒影。水面。
寒歌把电话打回现场。她问了一个让张力觉得非常奇怪的问题:“第二现场发现打火机了吗?”
“没有。”现场调查员翻阅记录后回答。
“池塘里呢?”方哲问。
“老大你等一下。”手机的扬声器依然开着,传来“扑通”入水的声音。几分钟后,有人拿起电话,气喘吁吁地说:“找到了。”
“还是不对。”寒歌盯着画中的马蹄莲,脸上的神情捉摸不定。所有的细节都对上了,唯有一个问题无法解释。
方哲。
他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入夜。雪,越下越大。
“是你的案子了。”站在刑警队的院子里,张力看着装着证据的箱子送上特案组的公务车,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半个小时前,正式的移交通知下达。从此,在警方的归档中,“12·24惨案”将被彻底封存。
“还有你的手机。”方哲提醒。
张力苦笑,从手机中调出欧阳云的素描画像,看了看,摇头说道:“他不像个杀手。我不是说画家就不会杀人,我见过一个钢琴家把他老婆的头砍掉……不,我说的是,在一人逃离现场的情况下连杀十一名受害者,并在黑暗中准确地追上逃跑的人,整个过程中不留下一点痕迹。他是怎么做到的?”
“动手的不是他。”方哲回答。
“同伙?我想也是。”张力耸耸肩。“我计算过他下山的时间,我也看过宝马车经过所有路段的监控录像,中途没有停车,车上只有他。所以……他的同伙呢?”张力看向西方的天空,雪片模糊了他的视线。“你不会告诉我,对吗?”
方哲摇头:“抱歉。”
有一条界线横亘在真相与现实之间。它源于那片远古的迷雾,沉浸于过往的历史,它与人类的命运缠绕交织,一直向未来延伸。“12·24惨案”,方哲已经有了答案。可惜,他不能与张力分享。寒歌曾说,真相是世上最讨厌的东西,天生就该拿来掩藏。方哲承认,她说得有理。
离开刑警队,方哲上了寒歌的车。红色JEEP“指南者”在路口脱离与特案组的车队,驶上出城的方向。
向西,外环线。
“这不是个好主意。”夜里的寒歌又用面纱遮挡了脸庞。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方哲舒服地靠在座椅上,闭着眼。“这就是搭档存在的意义。路上很无聊,你需要一个人陪你聊天。”
寒歌“嗤”的一声笑了:“昨晚的茶好喝吗?”
“很不错,改天我陪你去……”几句话后,方哲的声音渐渐弱了。将近四十个小时没有休息,他实在太困了。
面纱下的寒歌嘴角抿起一弯笑意。她不再说话,任由音乐在车中回荡。她喜欢这种感觉——和他在一起的感觉。
盘山路,又一次消失在黑暗中,就像昨夜一样。但昨夜的停电是木马程序作怪,而今夜,则是方哲的要求。
黑暗,恢复了长乐山原本的模样。
雪片在车灯射出的光柱中飞舞,在它之外,一层淡得几乎不为人注意的雾气,开始在山间蔓延。
方哲醒来时,车已经停在了无名修道院外。
看守现场的警员在日落前撤离,留下黄色的隔离带,在黑暗中反射着手电筒的光芒。雾墙已经形成,缓缓向修道院推进。
方哲拿上枪,和寒歌一起走向修道院大门。
门外的台阶上积着一层雪白的东西,寒歌以为那是雪,但凑近检查,则是新洒的盐。
盐,驱魔之物。
下午时,寒歌与教会的人谈过。1938年的那个冬夜,十二名修士死于唱诗班教室,其惨状几乎与昨夜一模一样。第二天,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魔鬼——当年的记录上就是这样写的。
“电视剧看得太多了。”寒歌无奈摇头。盐是碱性,如果真要用它来驱魔,最好是酸性魔鬼。
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通常把魔鬼归类为“意图不明的破坏性物种”,按照危险程度把它们划分为五个等级,最高的级别是“极度致命”,最差的也要给个“可以致命”的评价。要知道,魔鬼也有自尊心的。类似“某魔:酸性”这样的标签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我见过一次用黑狗血的。”方哲说。
“真的?后来怎么样?”寒歌来了兴趣。
“原本那家伙只是想和人开个玩笑,后来被人家淋了一身的狗血加童子尿,就发火了,把那家人的房子给烧了。”
“人呢?”
“人没事,就是一身的鸡血加猪粪,恶心了好些天。”
“脾气还算不错嘛。”
“可不是。四级危险,除了爱捉弄人,没什么不良嗜好。”方哲瞥了一眼寒歌指间燃烧的香烟。
“肯定是不抽烟的。”寒歌使劲点头。
穿过教堂区,来到神学院。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浓雾越过神学院的高墙,无声地涌了进来。
远古的迷雾是否也如今夜一般掠过这个世界,把那遥远的过去变成一片白色之海?海的这边是此岸,那一边,叫做彼岸。
彼岸的星空依然灿烂吗?
唱诗班教室的门在合页转动的“吱啊”声中打开,浓重的血味再次向寒歌袭来。虽然现场经过彻底的清扫,但侵入砖缝与泥土中血液已经开始腐烂发酵,在挥之不去的恶臭中散发出死亡和恐惧的味道。
寒歌取下面纱,看见了镜中的自己:黑暗在她面容上投下一层阴影,像画者手中失败的画笔,扭曲了她白日时美丽的五官,令她显得怪异丑陋,令人厌恶。
镜中的方哲也在看着她,神情和平时没有两样。“准备好了吗?”方哲问。她默默点了点头。
电筒熄灭,亮起烛光。
敞开的大门,风声和黑暗,烛光照亮的巨大的镜中,两个身影并肩而立。昨夜的情形想必与此相似。
十二人,在烛光中等待。
雾气已至,淹没了无名修道院。
“你在哪儿?”寒歌低声问道。黑暗里无人回答。烛油淌下,沾在她的手背上,有些温暖。
她知道,它会来的。这是欧阳云为它修建的祭所。冬季的浓雾将它带回了阔别数十年的杀戮之地,它曾在这里品尝盛宴,又怎会轻易离开?
还有方哲。
一想到方哲外套上的那道狭长的口子,寒歌就不寒而栗。若她再慢半秒,便是血溅当场。可为什么是方哲呢?
她仰头看向方哲,方哲冲她一笑:“你说它会不会放我们鸽子?”
她摇头。不会。它的猎物,它一定会下手。她不想让方哲来当这个诱饵,但方哲说这样把握更大。
两次屠杀,相隔七十余年。错过今夜,再想找它,可能就要再等上七十年了。
雾气更浓,镜中开始有了一些东西,朦胧不清,像是一片灰色的布帷。慢慢地,先是出现了那东西的轮廓,随着它从背后向两人靠近,镜中的影像逐渐清晰。
一个近于完美的生物,有着和人一样的躯体,修长匀称。它似乎是一位男性,悬浮在空中,巨大的薄膜般的双翼在身后完全展开,轻轻地,有节奏地扑打。
雾气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