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清晨,西方的天空雾霭萦绕。汗水渗过跑步者薄薄的T恤衫,勾勒出他健康匀称的肌肉线条。晨跑是方哲到C城后才养成的习惯,五点半开始,六点半结束,在特案组工作,需要时刻保持充沛的精力。
方哲住在城西的新区。
天麟苑堪称开发商心中永远的痛,因为与长乐山间几乎没有任何屏障,所谓山景房的噱头简直就是自抽耳光。在房地产一片火热的大好局面下,新区房子开盘时,销售处冷清得让人流泪。房价降到城东的一半,仍然无人问津。就在开发商绝望地想要跳伊清江时,突然某一天,销售处热闹了起来。
一大群人,似乎相互间都很熟悉,像选白菜一样挑房子。
房产公司老板端茶送水,恨不得把这帮人当成爹娘一般供着。更让他热泪盈眶的是,有人告诉他,一大拨客户正在赶来的途中。他一激动差点涨价,但为首的人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起茶汤的沫子,“你敢涨一分钱,我担保你这儿再不会有一个客人。”他吓得闭了嘴。
大家选房正热闹的时候,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从门外走进。刹那间,室内静了一下,然后为首的客人热情地招呼,“方组长,您也来看房啊?”
“是啊,听说便宜。”方哲笑道。
“那您先选,您先选……”
于是,在C城的异族们为淘到便宜商品房而欢欣鼓舞时,方哲也趁此机会为自己换了房。从市中心的二居室出租屋,搬到了城西。
晨跑结束,方哲放慢步子,走进小区。一位西装革履的异族正要赶早去保险公司开晨会,见了他热情洋溢,“早啊,方组长。最近有兴趣买保险吗?我们公司新推出了一款产品,绝对适合您……”
方哲敷衍了两句,赶紧溜走。
鹅卵石步道幽静迷人,正是春花灿烂时,一排四层花园洋房沿着步道排列。方哲住在7栋的2A座,实际上占据了小楼的三层和四层。客厅的窗户正对着长乐山。一个人时,方哲常常坐在那儿,静静地望着那片迷雾山区。他隐约感觉,那是一切的答案。
方哲上了楼,看见自家门前的地上坐着一个人。她抱着膝盖,脚边放着一只大得不成比例的鸦青色暗条纹手提袋,百无聊赖地玩手机。
“一下飞机就找不到家门钥匙了,只有来投靠你了。”听见他的脚步声,寒歌抬起头,苦恼地望着他。手提袋里的小猫波尔卡从睡梦中惊醒,从包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四下张望。
刚才的烦恼一扫而空,他伸手拉起寒歌,“怎么不打电话让我去接你?”
“没必要嘛。在C城我是地头蛇,我不去欺负别人,谁还敢来惹我?”
“那倒是。”他笑道。
波尔卡从门缝里挤进屋,奔向冰箱。方哲抓住它,把它从地上抱了起来,小家伙讨好地冲他嗲嗲地“喵”了一声,天生一副佞臣样。
“你不是猫,你是猫神巴斯它泰尔。”方哲觉得好笑。
波尔卡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使劲点头,仿佛在说,“是猫,是猫,如假包换。”方哲和寒歌忍俊不禁。
这个靠着无赖手法在旧金山泛太平异族调查局里混吃混喝、戏狗逗鸟的家伙,不仅是猫神巴斯泰尔后裔,更是预言团派驻委员会的特别代表。
委员会对与预言团的合作期盼已久,盼来盼去,结果弄了只猫来——对,说是猫神后裔,但谁看得出它和喵星人的区别?——真是欲哭无泪。至于为什么旧金山方面长期不了解它的背景,其中缘由,恐怕只能用预言团特立独行,不走寻常路的办事习惯来解释。
寒歌这两天出门,正是专程前往委员会总部为波尔卡办理交接手续。她从包里翻出一张揉皱了盖了红色印章的公函,塞给方哲。预言团代表,猫神巴斯泰尔后裔波尔卡正式加入C城特案组,成为光荣的吉祥物……不,调查员。
调查喵波尔卡最爱吃牛排。
方哲从抽屉里找出备用钥匙,见寒歌困得直打哈欠,便说,“你在我这儿凑合睡一会吧,出发前我叫你。”
“出发?去哪儿?”
“鬼镇,这下你高兴了吧?”
“不开玩笑?”寒歌兴奋得瞪大了眼。
“不开玩笑,团体订餐可以打七五折,还可以自带酒水。”方哲微笑着说。
“切,我还以为是去捉鬼。”
“不是,就是因为划算。”
“团体订餐?那就是大家一起去了。”寒歌又露出怀疑的表情。“不对,今天才周五,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放大家上班时间出去玩?”
“你忘了,今天春游。”
在特案组,春游的重要性在今年被提到了“五险一金”的高度。加班已经加出审美疲劳,K歌打牌都成了前尘往事,方哲的调查员们左思又想,终于鼓足勇气去了他的办公室。无春游,勿宁死,老大你看着办好了。
“这是个什么逻辑?”方哲莫名其妙,“那就安排时间吧。”
重拳打在一坨棉花上,广大调查员对如此轻易地取得民主胜利不大适应。“老大,你说的是真的?”
“你们说呢?”
特案组的人都知道,方哲是一个从不食言的人。于是,定了时间,就有人去张罗。据说麻将、扑克、钓鱼、卡拉OK、美食和啤酒,一个也不会少,真是令人感动。
“哎呀,我真给忘了,幸好赶回来了。”寒歌欢呼,把条纹袋扔在地上,转身跑向卧室。“借你睡衣穿一下。”把备用钥匙的事抛在脑后。
“衣橱里,自己去找。”方哲捏着备用钥匙,摇了摇头。
猫已经急了,用爪子扒拉方哲,又眼巴巴地望望冰箱。“等着。”方哲把它放在炉台旁,从冰箱中取了牛排煎了,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猫欢快地扑了上去。趁波尔卡享受美味的功夫,方哲去洗澡。等他出来,猫吃饱喝足,转移到沙发的靠背上打盹儿。
卧室里,寒歌也睡着了。乌黑蓬松的卷发洒在薄被外,纤细的手指从灰色的真丝睡衣中滑出,蜷缩着身体的模样像个小孩子。淡淡的香味在温暖的空气中化开,疏懒的阳光为房间添些许暧昧的情绪,方哲不由得心跳加快。
相识三年,不知不觉走到这样亲密的地步。喜欢看她睡着的样子,安静,天真,抹去黑暗暴戾后的血腥,不染尘埃;喜欢替她整理额前乱发时的甜美,看她自由自在的欢笑——这是他找她做搭档时未曾预料的美好。
“你在想什么?”寒歌的觉很轻,一有动静就会醒。
“没什么,就想看看你。”
“那你看吧。”她轻轻地笑,闭上眼。“回来真好。”
拿上笔记本电脑,方哲回到客厅。出发前还有两个小时,他一边准备早餐,一边查看邮件。
委员会例行询问“夜天使”一案进展,他筹措着怎样回复。进过长乐山的事他一直没有向上汇报。“请怜悯他们最后的家园。”欧阳云的话如在耳边,提醒着他——你的一句话将决定很多人和异族的命运,你必须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这样的责任,太沉重了。
处理完公事,方哲打开私人邮箱,一封邮件出现在收件箱里,落款,“半山”。半山茶舍里,常有夜茶饮,除了欧阳云,还会有谁?
邮件是这样写的:
很意外收到你的来信,那个邮箱已经很久没用,没想到你还记得。你问我是否听说过“诸神之神”的说法,我虽然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但并不能确定。所以,我专程去拜访了一位朋友——他研究异族历史多年,是回答这一问题的最恰当人选。和他一番详谈后,我对这个问题大体有了一些了解。
“诸神之神”的称谓极为古老,最近古的使用也在异族第三王朝早期。你也许知道,异族称第三王朝为“亚特兰蒂斯”,在古神族语言中,意思是“众神的国度”。所以,“诸神之神”,当然是异族之王了。
从当时的文献看,这位神王不仅统治异族,还是一位先知。有一段祷词赞颂他为迷雾中的“执灯者”,手中托起的光芒,照亮通往“沙赫因那”的道路。我记得“沙赫因那”翻译成中文,是“家园”的意思。但放在这样的语境下,似乎又无法解释。
奇怪的是,这个称谓使用的年限极短,后来的异族诸王中,再没有人以“诸神之神”自居。
另一个有趣的发现是,在更早的文献中——这份文献当然不是官方文献,因为第三王朝及更早时期的异族文献,大部分都随着亚特兰蒂斯沉没海中——“诸神之神”以复数的形式存在。这似乎意味着,并不只有一位“诸神之神”。但在异族后来的正式的文献中,几乎再也看不到这个词。
似乎在异族的历史中,曾经一度想抹去这位神王的存在。这不禁让我想起我们在服山地下洞穴里看到的壁画,那位被斩首的天使,不也被历史遗忘吗?
不知道还有多少异族也同样遭此命运?
世间所有的力量,没有可以超越时间的。哪怕是最伟大的神,也会被时间抛弃。从这一点看,长乐山就像一座时间的坟墓……
信的结尾,流露出淡淡的感伤。欧阳云是否想表明,无名修道院的血案,只是一个为了自由而奋争的人的无奈选择?
但那选择毕竟是血淋淋的,以剥夺别人的自由为代价。任何借口在这一现实面前,都是那么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