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哲一夜无眠,皆因半夜时的那个电话。
那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没有自报家门,只说了一句“你还记得周希吗?”便挂断了。
方哲的睡意被这句话冲的一干二净。他披衣起身,推开窗,冬日的寒风和黑暗一起灌进。
他怎么会忘了周希?
七年前的那个冬天,飞机降落在C城机场。寒潮初至后细雪纷飞,北风浸人。来C城之前,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到了后,竟有些失落。陌生的城市,未知的前途,难免不让人意志消沉。
接机口,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举了张写着他名字的纸片,翘首张望。
他走过去:“我是方哲。”
第一次见到周希,也看见周希眼中的惊讶。后来,周希说,没想到他这么年轻。是啊,那年他才二十一岁,拿着一张单程机票,孤身来到C城,而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当一个警察。
“局里派我来接你。”周希的脸上洋溢出笑容,握住他伸来的手,“很冷吧,我们C城的冬天不大好过。没暖气,又潮湿,外地人不容易适应。”
方哲的手很冷。那一年经历了太多,所以他看着比现在瘦弱,眼中燃着叛逆和倔强。周希就不一样了,常年风吹日晒的脸庞温和亲切,又不失爽朗干练,就像疾风暴雨中伫立不倒的松柏,让人觉得可以依靠。周希军队转业,已经在C城刑警队干了八年,因为这个背景,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认为他最适合指导方哲。
过了这么久,方哲还记得周希的笑容,敦厚,诚挚。
那时,特案组还没有成立,方哲和寒歌也未相识。那时,他也没想到,在C城这么一待,竟是整整七年。
后来,周希——
方哲突然怔住。
周希死于六年前的冬天。他浸泡在溪水里的遗体,破碎的衣衫,面部和手上的一道道血痕,都历历在目。可是,当方哲回忆自己是怎样来到事发现场,又是怎样找到周希的尸体时,场景就变得非常模糊。
他把回忆向前推,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这种模糊的情况出现得更加频繁,很多细节被很不自然地重叠起来,甚至,完全消失。而等他的思绪离开这个时间段,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突然,方哲又意识到,这是六年来他第一次认真回忆周希。仿佛有一股力量不让他重温那段过去。
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他换了衣裳,拿着车钥匙匆匆出了门。
凌晨的街道冷清无人,树影在街灯下晃动,北风正是凛冽。方哲把车驶进柏海路,37号的大门缓缓为他打开。
这里就是C城特案组,门前有一块“军事管制区”的牌子。
其实,C城特案组既不属于公安系统,也不在军方管辖之下,但成立时国安局的人劝方哲,这个牌子好,你想啊,至少街道办事处绝不会找你的麻烦。听人劝,得一半,这牌子也就一直挂到了今天。
方哲把车停在门前挡车杆前。两名荷枪实弹的守卫靠近,一人牵着防爆犬走来,绕着车辆转了一圈。另一人把手电筒雪亮的光芒照在车中人的脸上,接过他递来的身份卡,在读卡器上验证后,挥手示意放行。
“不好意思,老大。”
方哲点点头。规矩是他亲自定下,执行时必须不折不扣。
他从停车场坐电梯上了三楼,值班的何川在电梯门外等他,一手拿着卷宗,一手端了杯咖啡:“老大,你要的存档。”接过咖啡,方哲的眼光习惯性地落到告示栏上。居中处,贴着IJCAA一级通缉犯欧阳云的照片。
半个月前,十二名青年惨死于长乐山无名修道院,始作俑者正是这个欧阳云。欧阳云究竟活了多久,没人知道。告示栏上的照片取自六十年前的民国文献,复印放大后虽然略有模糊,但那嘴角边微弯起的笑意,意味深长。
他逍遥法外,方哲心有不甘。
方哲来到办公室,刚坐定,寒歌就到了,戴着面纱,长裙外套了件黑色长外套,舒舒服服窝进百叶窗下的三人沙发里,问道:“出什么事了?”
“等我再确定一下。”
翻开卷宗,正是自己的笔迹,方哲当警察时经手的案子,特案组成立后已经全部转了过来。六年前,周希入长乐山迷雾不幸遇难。方哲在溪水边找到他的遗体。纸张来回翻时发出凌乱的“哗啦”声,方哲很快把它看完。
“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方哲问。
“费城?”寒歌想了想,“记得啊。我说我脾气暴躁,你说总有些蠢人会惹人生气。”
“我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意思差不多就行了呗。”寒歌无所谓地说,随即,她就严肃了,“喂,究竟出什么事了?”
“人的回忆总是添加了当时的情感。”方哲沉默片刻,开口说道,“如果你饿了三天,哪怕只是一个馊馒头也会让你觉得那是世间第一美味。时间会强化情感,弱化细节,时间越久,细节上的出入也越大。所以,我们调查案件时,总是尽量在第一时间为证人做笔录。”
方哲把卷宗递给寒歌:“这是‘1·13意外死亡案’结束当天我为我自己做的记录。看最后两页,‘我去半道口寻找周希,这是他最有可能进入长乐山雾区的地方……’”他没有看卷宗,却把上面的话一字字念下去,就连一个语助词都没错。
“我还不知道你能过目不忘。”寒歌说。
“我没这本事。”方哲说。如果某段记忆经历数年而分毫未变,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它是虚假的,是被外力强行植入大脑的。
“寒歌,我想我被人催眠了。”
方哲不愿接受这个结论。
他是方哲,是C城特案组组长;他知道太多常人不知道的秘密,这些秘密要求他不能被人控制,不能被人利用。他自小接受严格的反催眠训练,为的正是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但,它终于还是发生了。
是什么人催眠了他?夜里的电话重提周希,又究竟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简单说,催眠的原理就是利用外力影响人类的潜意识。它可以帮助人回忆过去发生的事,就像重回事发现场;也可以将意识植入被催眠者的大脑,达到控制被催眠者的作用。
通常情况下,催眠者会事先设定一个密语和手势,用于结束催眠状态。如果强行结束催眠,会对被催眠者造成巨大伤害。
不过,对于方哲来说,这不成问题。
反催眠训练本身也是一个深度催眠的过程。计算机程序员有在程序中留后门,以方面日后快速进入系统的习惯。方哲训练之初,他的老师通过催眠,在他的潜意识深处留下一个屏障。当它解除时,在此之后任何一次催眠也会随之解除。
这次催眠的密语在傍晚时分抵达C城。
一位银发老者敲开方哲住所的门,从密码箱中取出一个信封,恭敬地放在桌上。“这是解除催眠的密语。您当年亲手写下,封入信封,今天,只要您亲手撕开信封,读出上面的密语,催眠就会解除。”
把手势和密语结合起来,可以避免不怀好意者利用密语控制方哲的可能。
方哲把信封捏在手中,沉吟不语。
夜幕垂落,窗外的灯光映进室内,老人试探着说:“催眠解除时,您可能会有短暂的不适——”
“会有人陪我,你们走吧。”
老人露出惊讶,但还是起身,说了声“是”,退出房间,下楼带着一直等他的四人离去。
方哲继续看书,又过了半小时,听见敲门声。开了门,只见寒歌倚在门边,翘起的手指间夹着刚燃起的烟,白日里略带稚气的美丽脸庞如今笼罩在一片锐利的暗影之中。
“你不是说要戒烟吗?”方哲无奈。
“嗯,今天戒了三次呢。”她进了屋,径直去厨房找了个碟子盛烟灰。
关好窗,拉上窗帘,室内便静了下来。“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寒歌的声音和她的黑暗侵入整个空间。
“可以开始了。”方哲撕开信。
记忆回来时,他站在半山茶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