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寒歌和方哲走入泛太平洋区异族调查局。
等他们的人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走廊上警戒增加,来参加年会的各区域代表齐集泛太平洋区总部,絮絮的议论声传递着焦虑和不安。
领路的人带他们来到局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人不多,都是调查局的头头脑脑,或立或坐,围着一个老人。
老人坐在轮椅上,苍老的面容中透出令人信服的威严,犀利的目光从皱纹密布的眼窝里透出,隐约藏着对暮年残生的厌倦。亨利·钱伯特身居高位,作为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十三位核心委员之一,他的出现也意味着旧金山事件局势严峻。
看见方哲和寒歌进来,局长泰勒便提醒说:“阁下,这两位是——”
“不用介绍了,我认识方组长。”老人摆摆手,又把目光移向寒歌,露出一缕笑容,“寒歌,很久没见了。”
寒歌从震惊中清醒:“你好,亨利。”
钱伯特随意的一句问候,使寒歌成为局长办公室的焦点。周围投来的异样眼光,让她如芒刺在背。她讨厌关注,因为关注会引来不必要的好奇和探索。而她的过去,是不能被人探索的。
钱伯特环顾众人,目光在寒歌脸上稍作停留。“七个月前,旧金山中心实验室启动‘灵质’研究项目,安东任项目负责人——”
寒歌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摔门而出。
凌晨时分,调查局餐厅里不时还有人员进出。寒歌取下面纱,希望强烈的光线能够让笼罩在面容上的黑暗不至于太明显。纸杯里的咖啡已经凉了,她全无胃口。方哲出现在门口,从咖啡机里接了两杯咖啡,坐到她的对面。
“抱歉。”她说。
“没什么。”方哲把滚热的咖啡递给她,“你没砸了局长大人的办公室,我已经很满足了。”
寒歌勉强一笑,低垂的眼向上微抬,近乎黑色的眼中泛出海的深蓝,缭绕浮动着银白色的光芒。“这就是我的‘灵’。”她说。“灵,也称灵质,是异族生而有之的东西。你判断一个异族,不是根据他的外貌,而是他体内是否有灵质。灵质赋予异族以异能,异族以失去灵质为耻辱。”
“你厌恶灵质研究?”方哲问。
“怎么说呢?”寒歌纤细的手指揉捏着纸杯。“从情感上说,确实如此。谁愿意当个小白鼠供人研究?但人类和异族对抗多年,知己知彼是战略的需要。人类相信,揭开灵质的秘密就能占据对抗的先机,所以,灵质研究是迟早的事,唯一的区别就是由谁来完成。”她淡淡苦笑,“这件事谁来都成,唯独他钱伯特不行!”
“为什么?”
“早在六十年前,委员会已经开始着手灵质研究。”寒歌回忆,“一九五三年秋,旧金山中心实验室秘密提取了一名神族死囚的灵质,用于研究。这件事本该隐秘,没想到走漏了风声。消息泄露的第三天,神族议会发表檄文,声称这件事是对神族血统的公然亵渎,将采取极端报复行动。他们称之为‘神圣清洗’。
“当天夜里,异族杀手血洗中心实验室,在场者无一生还。次日,神族议会公布了剩下四十三人的清洗名单。那年冬天真是腥风血雨,委员会所有异族都接到神族议会的严厉警告,不得插手清洗行动,否则以同罪论处。我记得那段时间天天都在死人,只要上了清洗名单,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方哲却想起了一件事。六十年前,钱伯特担任泛太平洋区异族调查局局长助理,也在旧金山。
“钱伯特是死亡名单上的最后一人。”寒歌说。
她愤怒,因为作为那场惨剧的唯一幸存者,钱伯特比任何人都清楚重启灵质实验的危险。六十年前,钱伯特只是一个受牵连者;六十年后,他又将更多的人置于同样的险境之中。如果不是他,安东又怎么会死?
“还不能确定和灵质研究有关。”方哲说。
寒歌摇头,不想再提这件事,话锋一转,问,“接下来咱们做什么?”
“去和弗格森博士谈谈。我们负责调查泄密事件。”方哲晃了晃杯中的咖啡,“是钱伯特阁下的意思。”
厨房里传来一连串金属撞击翻倒的声音。“这该死的猫!”骂骂咧咧的声音很快就进了餐厅。一只脏兮兮的浅色小猫在桌子间跳跃,灵活凶猛像头小虎,嘴里叨着一块牛排。跟着后面的人愤怒地扬着菜刀。餐厅里的人都围上来看热闹。
方哲脸色一沉:“够了!像什么样子?”
那人被他喝了一声,一下懵了。小猫趁机狼吞虎咽地把牛排吃了个精光,然后看着被它收拾得满脸是血的男人,悠闲地舔爪子。寒歌一直观察它,这时不禁笑了,说道:“过来。”
“它才不会听你的。”拿刀的厨子大概知道今天局里来不少重要人物,所以不敢放肆。
但那猫真的跳到桌上,坐在她面前。寒歌伸手轻轻抚摩小猫的头和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猫居然仰天躺下,亮出肚皮撒起娇来。
寒歌抱起猫。“走吧。”
去中心实验室的路上,这只猫就躺在寒歌的膝盖上睡大觉。过了午夜,车窗外的城市就只剩下一团团不断闪过的灯光。
寒歌的记忆又回到了六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她坐在窗台上,披着条纹的织毯,路灯的橘黄光芒隔着玻璃上的水雾朦胧。手指沿着信纸的褶缝来来回回,虽然没有落款,但她认得字迹:“请照顾安东。”钱伯特离死不远了。钱伯特那张曾经年轻的面孔出现在寒歌的眼前,与衰老的面容相互交迭。岁月如此残忍,令人感伤。
寒歌伸手去杂物箱找烟,才想起此刻不在C城。仪表盘的光投在方哲的眼中,她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
有一天,方哲也会老去。
凌晨五点,旧金山中心实验室。
中心实验室位于旧金山索玛区,大厦地基坚实,外观用了朴素的灰色,内部则是明亮的浅绿色和白色。作为泛太平洋地区最重要的研究基地之一,实验室为什么建在地震频发的旧金山,一直让人不解。
二十一层的休息间被临时挪为讯问室。猫仍然在睡觉,对面的人厌恶地瞥了它一眼。
“不,方先生,我不知道安东带走了什么东西。他没有和我们说过。”弗格森博士脸色惨白,他刚刚得知四位同事死亡的消息。“今天轮到我值班……实验室需要人……”他因为加班逃过一劫。
“安东有什么异常吗?”方哲问。
弗格森茫然摇头,“最近研究不大顺利,大家的情绪都不好。”迎上寒歌和方哲投来的疑惑眼神,连忙解释,“实验里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麻烦,需要花些时间来解决。”
“你们进行灵质提取实验吗?”
“不不不!”弗格森说,“提取灵质是严格禁止的,但我们有志愿者。我们通过研究他们血液、激素以及一些医学检测手段,来分析灵质对异族生理和心理机能的影响。六十年前的事……我们都知道的。”
弗格森所说是否属实,只需要派人查一下实验报告就行。听了他的回答,寒歌略感放心,没有提取灵质,就可以基本排除神族议会报复的可能性。但出于谨慎起见,调查局仍然开始撤离研究人员。
“我不能走!我的实验还没有完成!”弗格森声音激动。
“请冷静,弗格森博士。”方哲说。“实验以后还能继续,但生命只有一次。调查局会安排人护送您和您的家人去安全的住所,并提供二十四小时的全面保护。这是非常时期,请听从安排。”
“我妻子带着孩子回她母亲家了……”弗格森喃喃说道。
“别担心。从目前的情况看,凶手没有伤害受害人家属的倾向。”方哲把弗格森送出休息间,目送他被特工不情愿地带走。
中心实验室大楼将被清空,只留下的必要的调查人员和安保人员。
整整一天,安东所经手的研究项目被全部取出重新审视。调查人员查看事发前三天的监控录像,并与相关人员谈话,希望后者尽量回忆安东举动中的不寻常之处。调查工作一如既往的繁琐枯燥,各种研究报告宛如天书一般。期间何川来过一次电话。
何川这一天也没闲着,操了一口中式英语,在平板电脑上下好了电子英语辞典,居然单枪匹马去和陈予菡的左邻右舍以及同学好友谈了一遍。他斩钉截铁地说,“陈予菡和其余四名死者绝对没有任何联系。”
方哲曾说,何川有一个优点,就是他绝不说大话。所以一件事交给他办,就不用担心他会玩虚的。
“我已经到了埃达学院,学院方面同意我检查陈予菡最近的研究工作。嘿嘿,老大,她的笔记都是中文写的!”
方哲无奈摇头,“你就这点出息?”
傍晚时,方哲收到所有调查员的笔录副本,他一直看到晚上九点。后来,他又专门调出一段监控录像,反复看了几遍。寒歌无法集中注意力,在实验室的水槽里把猫洗了,又找了吹风机把它吹得干。小猫享受着暖风吹拂,快活地眯着眼。
何川打来了第二个电话,听来心情甚佳。“老大,寒歌,我还是没找到陈予菡和安东等人的关系。不过,我转变了一下思路。”
“你说。”
“陈予菡手里有一个研究课题,名字叫做……咳咳,你们等等啊,我翻下笔记……”扩音器里传来纸张哗拉的声音,“对,叫做《二十世纪异族事件媒体应对机制》,其中一个章节专门探讨了五三年清洗事件时,委员会各部门对于危机的处理措施,其中提到了旧金山中心实验室。我把资料给你传过来。”
“干得不错。”方哲表扬。
挂断电话,传真机发出鸣叫,向外吐出一张张纸来。忐忑的情绪再次在寒歌心头荡起波澜。陈予菡与五三年旧事的联系,带着令人不安的征兆。
窗外,又是夜色。
“走吧,去吃点东西。”方哲说。那猫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立刻抖擞精神,凑了过来。
方哲和寒歌出了大厦,在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吃晚饭。方哲连续四十来个小时没有睡觉,再加上时差的影响,已经非常疲倦,靠着咖啡勉强支撑。
“别喝了。”寒歌说。
“最后一杯。”他赶紧把咖啡灌下肚,生怕她把杯子夺走。“你注意到中心实验室的复印机没有?”
“我听弗格森的助手说,那东西需要输入复印者的身份ID和密码才能使用。”
方哲摇头:“不仅如此。实验室的打印系统在半年前更新过一次,所有的文件在生成时都会附上加密条码。就像你在超市里买东西一样,收银员会先扫描商品的条码,复印机在开始复印前,也会扫描文件封面和每页文件抬头的条码,只有二者完全符合,机器才会工作。”
“也不嫌麻烦。”她评价说。“如果是旧档怎么办?旧档可没有加密条码。”
“好问题!”方哲赞道。“如果是旧档,就使用通用码。一份旧档被提取时,档案中心的电脑会随机为它生成一个通用码。因为档案都是密封的,所以,通用码只能贴在卷宗的封面。也就是说,不是每页文件都有条码,而是只在封面才有。
“通过扫描通用码,联机确认它有效后,复印机就会启动。前天晚上八点,安东使用了一次通用码。他复印了一份旧档,但我没有在记录中找到这份文件。”
寒歌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沙拉,“就算他复印了,也带不出实验室大楼。拜托,方组长,要搜身呢。”
“这么正式的称呼,真不习惯。”方哲笑得狡猾,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放在她面前,“我就带出来了。”黑白打印的人像,正是寒歌。“你洗猫的时候我拍的,然后用安东办公室的打印机打印出来。”
“这是照片,又不是文件。”她辩驳,不过,又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漏洞。规定虽然严格,但在无伤大雅的细节上,还是有回旋的余地——比如说,一张明显和实验室工作无关的照片。
“没错。谁说文件一定得是写满了公式的纸?”方哲反问,“昨天清晨安东离开实验室时,值班保安说,安东的随身物品中多出了一张打印的照片。不过,我刚才说了,因为系统升级的缘故,实验室打印的所有文件,每一张页面顶端都会有加密条码。”
“那张没有?”
“没有。保安后来回忆,才想起没有。我也看了那段监控录像。虽然从监控摄像头的角度无法看清照片的内容,但也可以证实保安的说法,没有加密条码。”
不是打印,那就一定是复印,而且复印的是没有加密条码的旧档。
寒歌明白了方哲的意思,安东带出的东西,一定来自那份不在记录中的旧档。找到旧档,也就找到了破案的关键线索。
“保安还记得照片上有什么吗?”寒歌追问。小猫从背包里溜出来,悄悄向方哲盘中吃了一半的牛排接近。它一身银灰色的皮毛非常漂亮。
“一只手。”方哲说,抬手摁住了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