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开启了诸神的时代。
远古诸神,世界的精灵,曾经存在但又消失的传奇,都来自那片远古的迷雾,来自迷雾后的另一个世界。
彼岸,正是后世学者对那个世界的称谓。
彼岸,是一个谜;那些神秘的种族因何而来,也是一个谜。随着迷雾的消散,就连那段岁月,也成了谜。只有当年迷雾访客的后裔,仍然生活在这个世界。
他们自称神族,因为他们的祖先曾是高高在上统治人类的神明。但官方的说法则是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称谓多少带着些污辱的含意。
镜中的生物就是一个异族。
夜天使,这一异族种群曾经兴盛于远古。隐身,肉眼不可见,身体散发的热量被坚实隔热的皮肤吸收,即便使用红外线夜视镜也不可能发现它。它们昼伏夜出,只有通过自然光下形成的反光镜面,才能看见它们的真容——例如月光照射的湖面就是极好的反射体,或者,火光反射下的镜子——它们蓝色的眼睛银光流动,异常美丽。
作为一种浪漫自恋的生物,夜天使常在水边欣赏自己的倒影。看见它的人会为之倾倒,甚至有人因为爱慕它的影子而溺死水中。通常情况下,它们从不伤人。
所谓“通常”,是因为万事总有例外,就如眼前的这个生物。
它俊美如画,与众不同,双翼平展于身体两侧,是通常夜天使翅膀的两到三倍。薄翼遮住了室外的光线,也很容易消解声波的传递。但它的双眼不是蓝色,而是如血一样的红色,像野狼的眼睛。
它就是那个特例,诞生于彼岸世界雾气沼沼的黑暗山谷里,从出生时便被死亡抛弃。它的生命在发着恶臭的泥沼里慢慢腐烂,却永远不能抵达死亡的对岸。于是它变得乖戾,愤世嫉俗,痛恨那个世界对它的不公。不知从何时开始,它成了一个猎食者,从猎物的恐惧中汲取生命的力量,尤其嫉妒年轻美丽的生命。
夜魇,这就是它的名字。
林中古神,则是上古人类对它的敬畏。用活人祭祀,以换得传说中永恒的生命。但夜魇不能伤害没有看见它的人,这是一个法则,来自迷雾后的彼岸世界。它生活在长乐山的雾中,遵循着古老世界的规则。
昨夜,停电后黑暗的教室里,夜魇展开它的双翼,烛光照亮了这令人室息的一幕。
只有一个人逃走,或许,是因为他当时正在看手机,抬头时只看见室中血肉横飞。他吓得扔掉手机冲入黑暗。他在黑暗中徘徊,在池塘边跌倒,他摸出裤兜里的打火机,火光映出池水中夜魇血红的眼。
我不同情他们。出发前,寒歌曾对方哲这样说。
夜魇喜欢恐怕的滋味,催眠却会削弱恐惧的感受。献上最纯正的恐惧和最鲜活的生命,是欧阳云修建这座祭所的真实目的。他在外墙上雕刻了夜魇的姿容,他在唱诗班教室里安置了通向死亡的镜子。他确实曾用催眠控制受害人,但夜入长乐山,则是十二名受害人自觉的选择。
他们来到这里,是因为欧阳云的引诱。这种诱惑,持续千万年。
永生。
将自己献给林中古神,你就能得到永生。
浓雾浮荡在夜魇的身周。
方哲看着镜中的夜魇,夜魇也看着他。方哲知道,今天凌晨他站在修道院外的雾墙边时,夜魇也是这样看着他,轻轻扑打双翼,血从爪尖滴在草上。它从雾中向他挥去死亡一击,若没有寒歌,他已经死了。
他感到不解。寒歌说过,只有看见夜魇真容的人才会成为它的猎物。他从未见过它,否则,他早就死了。
这是一个悖论。但,它确实为他而来。
这个极美的怪物在空中左右摇摆,鼻翼微微起伏,呼吸着,嗅着,寻找恐惧的味道。但是,没有期待中的恐惧。它有些迷惑,一双狭长的双眼狡黠地转动,漂亮的容貌转眼变得阴骘凶狠。
它的目光在寒歌和方哲脸上游移。忽然,变得暴怒起来,双翼猛得振动了一下,张得更开,原本收垂在身侧的手抬起——那不是手指,而是锋利如刀的长长的爪子,昨晚它正是用它们切开了受害者的身体——它张开嘴,露出锯齿状的尖牙,高频声波从它的喉部发出,虽然方哲听不见,却觉得头痛欲裂。
“闭嘴!”寒歌喝道。
黑暗中一道银光划过,直扎进夜魇的胸口。那是一根嵌着绿松石的银簪子,尖端极其锋利。高频声波戛然而止。夜魇挣脱了银簪,在空中拍打着翼,喉头发出异常难听的声响。
镜前,烛光中的寒歌,长而美的卷发散了下来,一直垂到腰际。雾气在她身边盘旋翻滚,与黑暗分离,在她的身后展开,仿佛是一对银色的翅膀;她的脸仍然沉浸在黑暗之中,冷漠残酷,与背后的双翼形成鲜明的反差。
这一刻,她是她自己。
夜魇疯狂地向她袭来,但雾气边缘的黑暗像一双无形之手,卷住它,把它扔向教室的角落。它重重撞在墙上,翅膀拼命地拍打,想要平衡身体。老朽的房梁振动着簌簌落下尘土,勾勒出它庞大的轮廓。
寒歌带着黑暗向它走去。
血与恐惧的滋味刺激得她想要尖叫。啊,杀戮!那令人厌恶而又欣喜的滋味!正是它,在寒歌第一次来到现场时,差一点让她失控。
失控的她,是杀戮的另一个名字。
她憎恨这生物,因为它唤起她对杀戮的回忆,让她在杀戮的渴望和欣喜中变得丑陋;她憎恶它,因为它让她重新看到她所厌恶的自己,在血与黑暗的诱惑中,它让她意识到她的羸弱。
方哲一手持着蜡烛,一手握着枪。他在镜中找到了夜魇。
黑暗的逼迫中,夜魇挣扎,拍起尘土飞扬。突然,它推开黑暗,再度凌空。汲取无数生命和恐惧的身躯骤然闪亮耀眼光芒。它的眼,它双翼上绵延的脉胳,它皮肤下的血管,都流淌着银色的光芒,让它有了近乎圣洁的美丽。
它是夜魇,但它也是夜天使古老种群的佼佼者。它在黑暗的深渊中窥得永恒的秘密,这是许多远古诸神也不曾达到的高度。它为此感到骄傲。
浮在空中的夜魇俯视寒歌,光芒浸过黑暗,它的利爪上浮起几道青色锋芒。刚才,它轻敌了;现在,它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双翼缓缓拍打,夜魇盘旋空中。
寒歌望向镜中,异样的情感升起于心间。虽是凶残,但永生不易,就这样毁掉一个踏入永恒之境的生命……
卷动的雾气稍有减弱,寒歌的思绪飞得很远。伺机而动的夜魇狐疑地停在空中,阴冷的目光投向方哲。
血红的眼中,光芒尽失。它的猎物,它一定要拿到。
方哲打了一个寒战。他可以估算它的方位,但在转身的刹那,他会失去开枪的目标。他听见一声叹息,镜中,被黑暗萦绕的寒歌,苍白的脸庞突然清晰,一双漆黑的眸子闪出冰冷星芒。
“阿摩那耶。”
寒歌念出那生物的名字,黑暗瞬间将方哲笼罩。疾扑而来的夜魇阿摩那耶撞上那层黑暗,身体痛苦抖动。它见过这黑暗,在暗无天光的死亡峡谷游荡,发出诱人的喘息,然后,吞噬所有试图接近它的生命。夜魇惊恐万分,掉头想要逃走,但为时已晚。黏着它的黑暗中,一朵火花迸出,旋即,燃起雄雄烈火。
黑暗之火,无根之火,死亡之火。
夜魇阿摩那耶的银光在火光中黯淡。火苗燎燃了它的灰色双翼,像流动的黑色油浆,迅速蔓延开来。它疼得受不了,撕心裂肺地惨叫像泡沫摩擦着玻璃的声音;它的手臂向前伸出,也许是某种祈求,请求镜中的女孩的保护和宽恕。
但寒歌全然不去理会夜,雾气形成的双翼在她身后收拢而后展开。她在光亮与黑暗之间,冷酷残忍。或许她曾有短暂的仁慈,想要放过这远古的生灵,但夜魇向方哲投去的恶意的一瞥,是它今夜犯下最大的错误。
寒歌绝不容许任何威胁方哲生命的东西存在世间。夜魇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方哲转过身,向着空中奇形怪状燃烧跃动的火苗连开三枪。刺耳的嘶鸣声戛然而止。那团火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扭动了几下,熄了。
昏暗的烛光中,灰状的碎屑像雪花一样飘舞。
雾气开始退却,推动它翻过修道院西侧院墙,在松林雾气的边缘停住,仿佛那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界线。
雾回到它来时的地方。但这一次,夜魇回不去了。夜魇已经死了,但仍有许多疑问未解。
寒歌可以确信,欧阳云是一个人类。但一个人类如何能做到青春长驻?考虑到相隔七十余年的两起惨案都与他有关,不由得让人猜测,他是否已从夜魇那里找到了一条青春永驻之路。或许,那些血淋淋的生命就是购买青春的代价。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在画室里留下那幅指向夜魇的画作?水中的倒影,生与死的暗喻,无一不指向答案。
寒歌想着欧阳云那张几乎如夜魇一样俊美的脸,散发着非人的气息。在这张跨越数十年不变的容颜中,有多少属于人类,又有多少属于夜魇?
搜捕欧阳云的行动还在继续。
凌晨,车进入C城市区。雪已经停了,月光从厚厚的云中迸出一缕光线,照在无人的街道上。
“我送你上去吧。”方哲停了车。寒歌的情绪令人担忧。
寒歌缩在座椅上,纤细的手指抓着面纱挡住脸庞。她很想让方哲留下,长夜央央,她不想与孤独为伴。但她还是努力摇了摇头,下了车,飘摇着走向楼宇的铁门。她宁可孤独,也不想把她今夜的丑陋留在他的心田。
回到家,电话意外地响了,没有人说话,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欧阳云?”寒歌猜了出来。
“没错,是我。”清冷而疏懒的声音回答。
“为什么留下那幅画?”
“因为只有你才能杀掉夜魇。”
“为什么要它死?”她追问,脑海中回忆起那闪耀光芒的夜天使阿摩那耶。
“因为我欠它的,已经还清了。我的未来属于我自己。”欧阳云回答。
“那些被你害死的人的未来呢?他们又欠了谁的债?”寒歌的问题并没有讥诮之意,她只想知道答案。
一阵沉默后,电话挂断了。
寒歌站在窗前,在寒风中看着漆黑的夜。她咀嚼着欧阳云最后一句话,有了结论:欧阳云从夜魇那里得到永恒的秘密,但也将命运交托在它的翼下;永生与自由之间,必须有一个选择。欧阳云做出了选择。
自由,比生命更加重要。弄清这一点的人并不多。
关上窗,开了灯,这个冬天里,寒歌第一次感到非常冷。她走进浴室,拧开龙头,热水从沐浴喷头里洒出,狭小的空间里充满湿热的水汽。热水冲去了沾在头发中的灰烬,也让冬夜变得温暖。
浴室里有一面镜子,立在洗手台后的马赛克墙面上。她背对着镜子,把湿漉的头发拂在胸前,这样,就可以看清整个背部。两条长长痕迹依然没有褪色,从左右蝴蝶骨向下,像一个没有交汇的V字。
“报上你的名字!”她仿佛又听见委员会里那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中。
“寒歌。”
“说出你的种族。”
她合上眼,听见自己清晰的回答声:“异族。”
我是一个异族!
她回手轻轻抚摸着背上的伤痕,仿佛听见翅膀的扑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