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砰”的一声合上,寒歌纤细的身影向雾气走去。
三年前来到C城,一下飞机,方哲就带她来了这儿。她眺望长乐山的雾,飘渺,苍白,在一片被雨水湿润的墨绿色中起起伏伏,就像她的心海,在长久的冰冷和沉寂中,突然就有了波澜。
C城人害怕这片雾,但他们不知道,在遥远的过去,人类文明的萌芽期,世界也曾被这般雾气笼罩,如混沌一片,历久而不消散。它被称为“迷雾”。
那是诸神的时代,许多古老的神话与传说都能在那里中找到源头。
如今,一些古老文献中还能看见那段历史的影子:古埃及古风时期的一份纸莎草纸上写道:光明之神出于迷雾;出土于阿卡德帝国时期的一块黏土板上也有相似的记载,只是这一次,神明换成了“安”,苏美尔神话的天空之神。
迷雾年代已经一去不返。但当寒歌第一次站在长乐山前时,她知道,这里是迷雾最后的土地。
“雾气已经开始后撤了。”寒歌回到方哲身边。后撤,意味着刚才雾气的位置还要靠前。如果雾气继续前推,今晚的调查就必须终止。
“少了辆车。”方哲盯着并排停在院墙下的四辆车。
“什么?”寒歌不解。
“报案人说一共有四辆车上山。我记得失踪者在院门前合影的背景里有一辆宝马X6。我没看见这辆车。”
多了一辆车,说明有人失踪者出发后加入队伍;车不在了,表明有人驾车离开。但前往修道院的路只此一条,车队上山途中没有遇见任何下山的车。也就是说,在方哲和寒歌来到外环线与长梁公路交汇路口前,这辆车就已经回城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离开的人没有和任何人联系?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辆车停放的位置可能被夜里腾起的雾气占据。方哲走向雾墙,但他看不清雾后的情形。灯光被黑暗吞噬,山风呼号,似乎还掩藏着另一种声音。轻微,有力,具有节奏感。
雾气中有东西在看着他。
C城人害怕长乐山的雾气,不是因为雾气本身对人有伤害,也不是说踏进雾气就立刻出事。但雾气中总有东西,说不清,道不明。这是长乐山的秘密,也是恐惧的源头。幸运的是,只要你待在雾区外,就不会有事。
雾气的边缘就是安全界线。
如果再向前,是不是就可以看清那藏在暗处的生物?方哲向前一步,那声音就更清晰了。突然,一个念头浮出方哲的意识:如果他错了呢?
如果他错了,那东西就会冲出浓雾!
危险的预警强烈刺激着方哲的神经。他撤步拔枪,但寒歌已经抢上,拽着他疾退两步。一阵风从方哲身前拂过,白色的雾剧烈震动了一下,骤然平静。那种惊悚的感觉突然消失了
“车不在雾里。”寒歌警惕黑暗。
她察觉危险,但什么也没看见。浓烈的雾气之后是这片平地的边缘,空荡荡的只有蒿草随风起伏。
难道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推开修道院沉重的大门,黑暗扑面而来。手电筒的光芒陡然暗了一下,立刻又恢复正常。风扫着落叶划过地面,发出簌簌的声响。凌晨的夜色里,寒意更浓。
这是修道院的前院,教堂、祈祷室、圣器室组成修道院主体建筑,呈“L”状,靠着东墙的一排平房现在被挪为管理员办公室。方哲留下几人守卫在此,带着剩下的人走向两栋建筑间的通道。
逼仄的空间里,墙壁的阴影从两侧倾压而下。北风挤入,把白昼残留于此的文明气息席卷一空。
前方的出口外就是神学院了。
修道院和神学院原本一体,从1932年建成至1938年关闭,仅仅使用了六年时间。十年前,作为市级文物单位,经过小规模修葺的无名修道院再度开放,但也只限于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间短短的五个小时。
神学院淹没在有如墨汁般的冬夜中,但寒歌在记忆中找到它的模样:那是一片环绕院墙而建的平房,青灰色的砖,龟裂的房椽和柱子,明亮的玻璃窗与,门也是一样,上部一半是大块的玻璃;在教室和宿舍之外,深灰的瓦片覆盖着长长的回廊,将所有房间连在一起;院子中央的池塘边立着图书馆的八角楼。
失踪者最后出现的唱诗班教室靠近北边的墙垣,是所有教室里面积最大的一间,所以连门都是对开的两扇。
就在那边。
寒歌微一侧头,突然,脚步停下。
神经在刹那间紧绷起来,狂暴的情绪在她的血管里奔涌,背上旧伤灼烧,仿佛就要迸开。她强迫自己呼吸,努力不去尖叫。风吹着窗棂“咣当”作响,潮湿的木料散发着霉味儿,和着熟悉的刺鼻气息,在风里四散开来。
她闻见了!
那是血的味道!
轻快的音乐透过风声隐隐传来。
“唱诗班教室。”方哲第一时间判明方向,手轻轻挥向北方。张力点头同意,他的判断和方哲一至。
枪握在手中,循着音乐,顶着凛冽寒风,特案组与刑警队诸人组成的临时战术小队从三个方向接近目标。电筒的光芒扫过一个写了简介的铜牌——“唱诗班教室”。两幅门扇大大敝开着,几道雪白的光柱投进教室,落在浸泡着尸块的鲜血中。
音乐停止,沾着血的手机在黑暗中亮了一下,便熄了。
有人干呕一声,冲到廊下吐了起来;有人倒抽凉气,脸色煞白。“注意警戒。”方哲提醒。虽然修道院大门从外锁上,但谁也不能担保凶手已经离开。
电筒的光芒继续移动,扫过房间。教室的门正对着一面镜子,硕大,镶着黄铜的边,占据了整面墙,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众人的影子。大量殷红的血喷溅在墙面与镜面之上,与凶器扬起时甩上的弧形血迹交织在一起,但要是与地上惨绝人寰一幕相比,它们又算得了什么?
头颅、胳膊、腿、从肩斜向下斩开的躯干,数十块灰白色的尸体残骸历历在目,从门边一直铺向最里的角落。内脏从死者身体内流出,堆在地上,恶臭难闻。失踪案已经上升到凶杀案。
“有人从这儿离开。”寒歌声音沙哑。她已退到走廊边缘,手指抠住木质的栏杆竭力忍住没有逃走。光芒聚向她所指的方向,通向地面的台阶上,有一滴血。再向外,又是一滴。血迹通向院中。
“我带人去!”张力伸手拦住方哲。
“小心雾气。”方哲叮嘱。神学院西侧仍然浸在浓雾之中。
“我知道。”张力点了点头,点了几人的名字,循着血迹追踪而去。离开时,他瞥了寒歌一眼,堂堂特案组长的搭档,见了死人吓成这个德性,真是令人无语。
“还能坚持吗?”方哲转向寒歌。
寒歌浑身颤抖,血的味道蒸腾在空气中,只需要一颗火星,就能点燃她的神经。她觉得自己就快崩溃。
“有,有烟吗?”几个字从她齿缝里迸出。
调查员里多烟民,一听她的话,立刻知道怎么回事,掏出烟和火机,还没等伸出手,就被她劈手夺烟。她又躲回黑暗,慌乱地扯下面纱,拼命地想要打燃火机。但风吹来,几次把火吹灭。
“我来。”方哲的手稳稳握住她的手腕。
“啪”,一簇火苗出现在黑暗中。
就着打燃的火,寒歌贪婪地吸了一口,混乱的气息让她呛得咳了起来。方哲挡在她的身前,不让刑警队的人看见她的模样。“没事,有点恐血症。”特案组的调查员向刑警们解释。大家露出理解的表情,这种场合确实不大适合女孩子。
不过,还是有人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这姑娘怎么知道走廊上血滴?她手中既没有拿电筒,身边也没人为她照明——
“砰!砰!”
方哲拽倒寒歌,用身体将她护住。不需提醒,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枪声。
92式警用手枪,正是C城刑警队的配置;枪声的来处,也正是张力等人前往的方向。出了什么事?闻声卧倒的诸人关掉手中照明,黑暗仿佛成了有质的实体,从四周侵压而来,似乎风声也被它盖过,变得遥远。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外,几道光柱晃动。
没人动,也没人出声,情况不明,最怕误伤。紧张不断凝聚,像长乐山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突然,又是几声枪响。
仿佛是应和着枪声,院里的灯全亮了。来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