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异族的态度，充满矛盾。
远古之时，异族从迷雾中走来，从此成为此岸世界的一部分。他们曾经自称为神，统治人类。那些看穿真相的人知道，你不可能推翻信仰，因为异族的力量会让蒙昧的人狂热追随。摆脱他们唯一的道路就是建立新的信仰。科学，也是一种信仰。
这是一种博弈。古老的神族退居幕后，学会用人类来统治人类；人类在服从中观察，把每次与异族的战争隐藏在历史中——他们攫取权力，掌握主动。两个文明的碰撞，最终的结果就是相互渗透与妥协。反抗者答应保守异族的真相，异族同意缔结和平。
但世上没有永久的和平，了解异族，才能占据先机。曾经带来异族的远古迷雾早已退去，但人类想要研究它的渴望从来未变。IJCAA才把目光投向长乐山的沼沼雾气，十年之内，三次派出考察队，三次铩羽而归。委员会总结原因，认为缺乏必要的前期准备，才有之后的惨败。
“你试试吧。”委员会派了方哲来。
这一切都是高度保密，C城方面除了几个高层，就连周希也不清楚方哲真正的背景。
下午四时，暮霭渐浓，天空中掠过巨大的影子，方哲和欧阳云翻过溪流一侧的山坡，又经过一座荒芜的石庙，植被渐稀直到消失，景色越发苍凉。下了坡，脚下的土质更加柔软，踩在上面，扬起浮灰，灰朦朦的雾中，隐约现出一座巨大的土丘。
“服山。”欧阳云压低嗓音。“方圆一里之内，除了藏木，不生一物。”
传说中的藏木，伫立在服山的边缘，放眼望去，也不过七八支，高矮错落，表面乌黑黝亮，泛着油润的光泽。
“别靠近，走在我的外侧。”欧阳云提醒方哲，“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开枪。”
方哲“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两人绕着土丘前进，转到另一侧后，隐约看见灯光从雾中透来。
荒山野岭，哪儿来的灯光？
还有，电锯的声音。
“住手！”欧阳云失声大叫。
方哲心知不好。敢进长乐山采伐藏木的人都是敢下手的狠角色，怎么可能让人分了马上到手的好处。他一把将欧阳云扑倒。枪声响起，子弹“嗖嗖”地从头顶掠过。再晚一秒，两人就会被打成筛子。
“别开枪！”有人出声阻止，听着很耳熟。这时，停下的电锯声又启动了。
“别，别……”欧阳云喃喃低语。
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从灯光方向传来。“妈的，怎么有血？”有人叫道。方哲心中一惊，那日欧阳云在沁芳斋说的话跃然脑海。
藏木斫之有血，最是连心。
刹那间，欧阳云眼中银光凝固，抓住方哲胳膊：“快逃。”说罢，他翻身跳起，不顾一切地拽着方哲向右侧的石坡跑去。
子弹追在身后，击起细小的石屑。一上坡顶，欧阳云猛力把方哲向前推出。方哲失去平衡，滚进下方一米深的洼地里去。他摔得头晕眼花，欧阳云跳了下来，抬手就捂住他的嘴。
“别动，别说话。”欧阳云眼中露出祈求。方哲从未见他如此害怕，不禁呆住。
枪声已经停止。
又是寂静。
“什么东西——”声音响起，又被截去。枪声再响时已失去了分寸，凌乱慌张。随之，惨叫声再度陡然响起，刮擦神经，方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时，熟悉的声音压过恐慌，“站在一起，背靠背！看准了再开枪！”
周希！方哲猛地推开欧阳云，翻过坡顶，双手持枪，放低身子沿着山坡快速下降。雾气稍散，灯光更加明亮，先前的八九个人靠在一起，神情紧张。其中一人看见了他：“方哲？”
前方风声骤起。
“小心！”
方哲的身体被人带了一下，速度慢了慢，那风就直奔面部而来。欧阳云已然赶到，挥剑迎上。黑色短剑发出“铮”的一声，昏昧光线中现出一道暗影，一闪而逝。方哲不及思索，转身毫不犹豫地开了枪。一刹那，暗影再现，恍惚是一个人。
打中了吗？
方哲确认没有失手，但对方却没有任何受伤的反应。方哲一拽背包带，背包从肩上滑下。风声再起，但方向已经转到背后。
见鬼了！
欧阳云步履轻移，不再防守，而是全力进攻。他平时风雅无比，如今却是杀气凌厉，剑风护住方哲，虽然敌暗我明，也丝毫不落下风。
金属相击的“铮铮”声连绵不绝，但敌人究竟在哪里，谁也看不清。此时，方哲已经把手中东西向空中扔出。那东西是IJCAA特制照明弹，启动后在空中爆炸，可以维持长达五分钟的高亮度照明。瞬时，直径二十米范围内，一切清晰可见。
方哲开了枪。
他枪中的子弹也不是普通的子弹。它们由IJCAA指定军火制造商生产，子弹中就含有专门对付异族的成分。
第一枪怕伤着欧阳云，只是试探。两道暗影闻声向两侧闪开，进退之时，覆盖在半透明肌肤上纯黑铠甲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方哲计算在前，跟着右边那人的运动方向连开两枪，第二枪直入颅骨。那人单膝跪地，黑玉般的长剑扎入泥中，无风而扬的白色长发仿佛得了信号，同时垂下。
这时，方哲看清了他的模样。
纤瘦的人形生物，分不出性别，脸庞清淡，仿佛没有上色的玩偶模型，还没有来得及画上眉毛涂上唇色，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闭合无缝，只有微微隆起眼球的形状。
其余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枪声响起，但左侧的那人已经逃到暗处，不见了踪影。转瞬之间，跪地之人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燎着他的身体，黑甲黑剑迅速碎裂化作灰烬。烈焰熄灭时，只剩一下枯木一截。
光线悄然退去，藏木寥寥立于尘土之中，守望着服山的暮色。
起风了。
关于六年前的回忆，到此有了断层。
方哲记不起爆炸是怎样发生，他清醒时，欧阳云和周希焦急的面容在眼前晃动，但他什么也听不到。四周一片狼籍，他的衣上和发上沾着血和藏木的细小碎片。
他被周希拽着，跟着欧阳云向藏木林跑去。尘土遮蔽了黄昏时最后一点光线，空气里萧杀之气弥漫。
“把藏木搬上车，动作快点……”身后的灯光中有人叫喊。
风沙在山间肆虐，压迫着方哲呼吸困难。就在这时，地面突然向下一沉，三个人来不及叫，便落了下去。那个坑距离地面大约有三米，上部被爆炸震裂后，承不住力垮掉。“安静。”欧阳云的声音压得很低。地下一片漆黑，沙土沾了三人满身。
上方的昏暗中，隐约有两个细长的影子立在那儿。方哲感到不安。加上他刚才杀的那个，偶人似的黑甲人有三个。但天知道上面究竟还有多少，欧阳云如此害怕，不会没有原因。
枪声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夹着汽车引擎的轰鸣——车？哪儿来的车？两个影子仿佛得了信号，向着枪声的方向一掠而去。
上不去，也不能上。且不说黑甲人神出鬼没，哪怕是流弹，也让人受不了。地下更安全。这个深坑是地下洞穴的一部分，长长的甬道向下倾斜。
“我是不是做错了？”在甬道的转弯处，方哲问，心中困惑茫然。
欧阳云停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为救人而来，如今却像一个闯入别人家的暴徒，杀死了想要阻拦偷盗者的屋主。他所以为的正义，难道只是一个错误？
“不是你的错。你冲下山坡去救周希时，他们已经把你视为必须消灭的敌人。你不杀他，他必杀你。他们是服山的守护者，脑子里没有‘仁慈’这两个字。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活着离开这里。”
“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欧阳云凝视他片刻，微微一笑：“也罢，是命。”
方哲知道，就为这句话，他已经无法再恨欧阳云。他只觉遗憾，因为，他们注定回不到过去。
转过弯，周希在等他俩。“我不知道王栋会用炸药来炸藏木。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要是知道，我绝不会答应王栋……”他懊悔不已，“凌怀说，那是香料，是植物！” 他在口袋里翻找烟，又徒劳地靠在墙上。
“凌怀？沁芳斋的老板凌怀？”
“是，就是他。”
早在周希收到邀请前，进山的准备工作就一直没有中断。最早的计划是从半道口或者梁垣道进。但凌怀说，半道口可以走，但那段路涧谷居多，不能进车；梁垣道他绝不沾，十人进去十人死。最后，他说他知道另一条路。从外山的一处地下河向上溯行，可以乘船进入雾区。那条河的出口接近地面，到了后，用简单的起重工具就能把车吊上去。
准备船只和设备用了三个月。东西分批从国外运来，进山后再组装，光从准备的情况来看，所花已经不菲。
“雇主是谁？”欧阳云皱眉。
“我只见过那人一次。”周希说，“是不是雇主我不知道，但凌怀很怕他。”
“能说详细点吗？”欧阳云追问
“没啥不能说的。”周希整理了一下思路，说，“是昨天下午的事。王栋约我一起去地下河的河口，做出发前最后一次检查。凌怀陪着那人，我看他那小心谨慎的德性，就和宫里的太监差不多，生怕自己行错半步。那个人一直站在水边看我们工作。他准确的岁数我说不清，但肯定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个子和方哲差不多，一百八十公分或更高一些；肤色很浅，留着黑色的短发，微微带着点卷；眼睛的颜色很深，但也不是黑色，而且两眼颜色在阳光下看着不一样。对了，他说话时，一直在拨弄中指上的戒指。”
周希回忆那枚戒指的样子，虽然欧阳云和方哲都算见多识广，也从没见过类似的图案。
三人沿着甬道摸索。越往里走，空气就湿润温暖，岩壁上凝聚着细密的水珠。这里已经有了光亮，方哲关了电筒。淡淡温暖的光芒从甬道的尽头透来。空气里有了硫磺的味道。
他们走向光芒，随之，呼吸不能。
庞大洞穴里，雾气沉聚于底部，露出数十米高的壁画：她应该是神话中的天使，双翼在身后展开，纤细的手足被锁链束缚，卷曲的长发遮挡了她的身体。她高傲地昂起头颅，面对向她半跪致意的持斧披甲巨人。整幅画都用了象征死亡和哀悼的纯黑色，
方哲轻吸了口气。
关于异族的记录，唯独缺少天使。不是只在镜面倒映中现身的夜天使，也不是背生透明双翼的寒夜精灵，而是可以走入众神殿堂、掌握天堂与地狱权力的神族天使。
《异族王朝史》中曾说，古代神族曾用“古国天使”一词作为对王族的尊称。这是所有异族记录中，唯一一次涉及天使。但又有异族语言学家说，“天使”一词，在古神族语言中，意指“天神”。所以，没有证据证明这种有翼高等智慧生物的存在。
但在服山的地下，在异族的土地上，方哲看见了她。她跪在刑台之上，不肯向死亡低头。
那幅画散发着琉璃般的光，把雾染成日落结束时的淡淡的黄色。数百只半人高的琥珀色茧整齐排列，宛若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服山守护者身着黑甲持剑膝坐茧中，俯首朝向画中的天使，仿佛在向她致以最后的崇敬。
脚步声从甬道里传来。三人闪身躲进岩石的凹陷处。那人受了伤，扶着岩石的手上沾满了血。洞内的情形显然让震惊不已，竟然忘记危险，趔趄地向那些茧走去。“妈的，这是什么鬼东西。”他挥舞着手中的半自动步枪，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格外刺耳。
突然，距离他最近的一个茧裂开，服山守护者挥剑而起，闯入者人头落地，咕噜地滚进雾中。他站了一会儿，似乎在侧耳倾听。方哲等人大气也不敢喘。徜若这数百名服山守护者全数惊醒，别说逃命，恐怕只能被砍成肉酱。
过了一会儿，那人收剑膝坐，雾中升起琉璃般的液体，又将茧封住。
三人再不敢停留沿着石壁小心前行，听见水声潺潺。温暖的泉水流进岩石的缝隙，他们走进去后，发现里面并不狭窄，水声传得很远。
长乐山地下水系发达，只要顺着水走，走出服山的可能性很大。
将近午夜，一点自然的光亮透了进来。雾外的天空或许正是一轮清明，使这雾也染上光芒，异常美好。
三人在溪水边坐下，洗去身上的血和尘土。
欧阳云说：“在我来长乐山之前，藏木林就已经存在多年。玄石君在位时曾有禁令，任何种族不得靠近藏木林，违者诛杀。神域之战后，长乐山的异族便自生自灭，再没人管了。我今天看服山下有许多碎裂的茧壳，想必只要有人侵入藏木林，就会惊醒守卫。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可见数千年来，他们无法繁殖，只能靠着结茧休眠来延续种族的生命。这样的沉睡，却不知会到何时。”
他感慨不已，眼中的银光闪烁如星。
方哲想起有一次欧阳云问他，你喜欢叶芝的哪一行诗句。他回答：“迂回蜿蜒的人们的灵魂里，这孤独的面容永生不朽。”
那时，欧阳云的眼中闪亮着同样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