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寒歌把自己藏进了房间。关了灯,拉上窗帘,只留下浓如墨汁的黑暗。她蜷缩着身体躺在酒店的床上,手紧紧地攥着,指甲深陷掌心,一滴滴血淌在床单上。她要靠痛苦克制自己的愤怒。现场时突然暴发让她感到害怕,她想把胆敢污蔑安东的人撕成碎片。而那个说话的人,却是方哲。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被人敲响,又轻轻推开。她知道那是方哲,她总能听出他的脚步。
方哲拉开窗帘,城市的光亮照了进来。“你啊……”他看见她手上的血,不得不掰开她的手指,从浴室里拿来毛巾压在伤口上。“以前你生气时不总是砸我的办公室吗,怎么今天拿自己出气?”
她的脾气向来不好,方哲也是认准了就绝不让步的人。搭档的第一年,两人没少争执,气不过时,她就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办公室砸个稀烂。直到有一次,她发火时,方哲说,“等一等,我把刚写的报告备份你再砸。”她气得笑了,然后就再没发生类似的事。至今,方哲的办公室仍然是整个特案组最简单的,用他的话说,“迟早要被砸,何必浪费钱。”
“你要还生气,就去把我的房间砸了吧。”方哲逗她,“我刚在前台留了信用卡,应该够赔的。”
“安东是我的朋友。”她感到委曲。
“你说他是你的朋友,”方哲十指相对,思索片刻,“那你告诉我,他平时喜欢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喝咖啡时放几块糖,他前妻叫什么名字?”
她瞠目结舌,所有的问题,居然一个也答不上。
“寒歌,你不了解安东。”
房间里开着空调,但寒歌抖得厉害。方哲说得没错,她不了解安东。
她与安东相识于六十年前的旧金山。那时,她是一个性格孤僻的异族,已经加入泛太平洋异族调查局;安东还是一个孩子,接受调查局监护。
安东上大学时,她去了非洲。像她这样不会衰老的异族,为了不引人注意,在一个地方不会待上超过十年。安东给她写信,他学了生物,室友是个人类;他有了女朋友,他很爱她;他毕业了,去了卢森堡的实验室;他要结婚了。但寒歌从不回信。
五年前,安东回到旧金山中心实验室工作。
寒歌知道的安东就是这些,但这几十年来,哪怕安东的衰老慢于长人,但他走过的心路,又怎是她能明白。他说她厌恶异族,何尝不是在报怨她对他的疏远和冷漠。
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哭出来会好些。”方哲坐在椅子上,陪着她。等她哭够,方哲打电话要了客房服务。不一会儿,送上沙拉、比目鱼排和空心面包,饮料是新鲜果汁。
她洗了脸,坐在床上双手捧着果汁杯。秀美的卷发洒开披在身侧,衬托着她娇小迷人。黑暗被灯光驱散,一张美丽脸庞带着几分稚气。
“既然不生气了,就轮到我说。”方哲扯过椅子坐在床边,“我并没有说安东是叛徒,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安东违背安全条例,把一件从绝密实验室中带出的东西交与一名异族。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带走了什么。这个事实一定会引出安东可能叛变的推论,我们不得不考虑这一点。中心实验室的安全问题拥有最高优先级,事先防范非常重要。”
“我没生你的气。”她嘀咕。
吃饭的时候,方哲叫来何川,问他研讨会上表现如何。何川苦着脸,不是他不努力,实在是日本人说英语他伤不起,“我不是成心丢老大你的人的。”方哲安慰他,“别放在心上,回去后,我会让大家一起观摩你演讲的全过程。”
“别啊,老大!”何川面如土色。
寒歌乐不可支。方哲接了一个电话,答应了几声后挂断,神色凝重,“又出事了。”
5.
案发现场位于日落区的一条小巷。
小巷只有一个出口,两侧是红砖房,一角有垃圾桶,抬头就可见金属消防梯。灯光从窗户里透出,伴着争吵声、哭泣声,以及电视机里如机关枪一般的西班牙语对白。现场人员匆忙从寒歌等人身边挤过,拍照,取证,一切有条不率。
“谁报的案?”方哲逮住一个取证人员,问道。
“一个妓女,想在这里拉客,结果……吓个半死。”那人耸耸肩,又赶紧去做自己的事。
寒歌把手揣进上衣口袋。很多喧闹的声音在小巷里回荡,却很奇怪地让人觉得这里弥漫着一种异常的静谧。而就在这片静谧中,一些零碎的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等她想去寻找时,又藏得不知所踪。
绕过消防梯,他们看见了死者,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长着一张亚洲人的面孔。和安东一样,她的双臂也向两侧平举张开;不同的则是,她身穿的卫衣、棉布长裤和慢跑鞋,与身体一起,化成石灰岩的灰白色。
又是一个石化者。
“陈予菡,中国人,27岁,斯坦福大学埃达学院交流生,专修新闻策略。”旧金山特案组长肖恩怒气冲冲,像个体积巨大的炮竹。
“埃达学院是为国际异族事务联合委员会培养后备人才的高级研究院。”寒歌用中文给何川解释,“入学者要经过五层选拔,拿到录取通知前甚至没有听说过‘异族’这两字。所以,你在任何招生简章中都不到它的名字。”
“上面要求咱们参与案件的调查。”方哲干咳了一声,补充说。
寒歌这才明白肖恩的怒气从何而来。谁不知道跨区域调查就是拉仇恨,破了案,仇恨加倍。可方哲真的很冤,他对这件事是一无所知。
方哲采取了忍让的态度。
很快,事情就出现了转机。肖恩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走到方哲面前,神情尴尬,“这里交给你了。我得去下一个现场。”
“下一个?”
“又死人了。”肖恩面色铁青。"是安东的同事。”
“安东有几个同事?”方哲追问,语气极为紧迫。
肖恩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安东的死与他的工作有关,那他的同事可能也陷入危险。“还有三个,我给你地址,咱们分头行动。”
说话间,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隔离带外。前面路虎车司机下来后,方哲走过去,接过车钥匙。这时,寒歌注意到那人的举动——他并没有直接转身离去,而是后退几步,这才侧身上了后面那辆车。
这是恭敬的举动,但正式得有些不同寻常。
“何川,过来。”方哲招手示意。何川快步跑来。方哲从后备厢里取出枪,递给他,“你留下来跟现场。听不懂你就让他们说慢点,要是还听不明白,就让他们给你发邮件。总之,你得把这儿的事给我弄清楚。”
“明白,老大。”何川答应。
“自己注意安全,有事给我电话。”
“我办事,你放心。”
“我们走吧,寒歌。”方哲把车钥匙递给了她。“能开多快就多快。”她眼露笑意,翩然上车。
小巷里的人只听得发动机轰鸣之声骤然响起,那辆路虎车就以不可思议的启动速度,飙了出去。
方哲拿出手机,拨了肖恩给他的号码。但电话并没有打通,他又拨了另一个号码,接通后,说,“请替我接1104号房间。”电话很快接通,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是张然博士吗?”方哲说,“我是调查局的方哲,你可以打电话回局里确认我的身份。”他报上一串身份验证号码,挂断电话,又对寒歌解释,“张然和他太太分居,最近一直住在酒店。”
片刻后,手机响起,张然把电话打了过来。“对不起,方先生,我的手机出了点小故障。”
“没关系。”方哲说,“请听清楚,张博士。锁好门窗,到卫生间去,用椅子从里面抵住门,在我到达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如果有武器,请随身携带。增援很快就会赶到。”
张然颤抖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寒歌闯过一个红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钟,凌晨零点二十七分。
这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车在酒店门前一个急刹,方哲跳下车,对迎上的泊车侍者亮了一下证件。那人赶紧退到一边。
“我们分头行动。”方哲脱下外套,挡住握枪的右手。局里增援的人还没有赶到,目前只有靠自己了。
酒店的大堂明亮如昼,虽然是深夜,但来了一批迟到的客人,所以还十分热闹。方哲进了电梯,门正要合上时,几个醉鬼挤了进来,口音里带着伦敦腔,一身酒气。他忍不住蹙眉。很凑巧,这些人也去十一层。
到了十一层,几个烂醉的家伙率先挤了出去,正好撞上送餐的侍者。侍者痛楚地叫了一声。
“对,对不起。你……你的手还……好吧……”撞人者含糊地说。他的同伴指着他放声大笑。
“没关系的,先生。”侍者说。
方哲绕过几人,匆匆赶向1104室。英国人的嘻笑在身后继续,高唱,“对不起,侍者先生……”方哲心念一动。这时,他已经站在了1104室门前。他突然莫名地焦躁,手按在门把手上,往下一压,便开了。
出事了。方哲扔掉外套,双手握枪,侧身进入室内。屋里没人,卫生间的房门开着。张然的身体嵌在大理石墙面中,头颅垂着,半睁双眼仿佛注视着方哲。
“嗒”,很轻微的一声。方哲猛地转身,看清是寒歌,才垂下枪口,“是那个侍者,他就在楼里。”
这是方哲的耻辱,他让凶手从他眼皮底下逃走了。但寒歌感到庆幸。她不该和方哲分开,死一百个张然算得了什么,方哲只有一个。
赶来的增援封锁了酒店,但一小时后,搜索以失败告终。寒歌在酒店顶楼天台找到被抛弃的侍者制服。异族不是人类,他们有很多办法从一个开阔的空间逃走。
肖恩的电话追了来,他找到了另一名死者。如今,安东的实验室里,只有一人活着。弗格森博士因为加班,逃过一劫。
“速回调查局。”肖恩阴沉地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