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做梁,干药做墙,密林成群,溪水伴蝶舞,此处是青林深处,却有徐徐炊烟上升,炉火正旺,赤罐之中药味扑鼻,一花甲老叟正不知疲倦的摇着蒲扇照料着罐中熬制的草药,老叟并不老,不过五旬!但因为他生于烽火乱世故而年轻时遭了罪,直至如今依旧驼着背面黄肌瘦,他是三月前到达的青州,带着许多草药,青州人人尚武故而民风也多彪悍,世人对医者都有敬畏之心故而在老叟想要在此定居之后,青州人为他搭建了林中小屋,自称“药老。”
初见药老,一身破旧行囊,骡子驼着厚实的木箱在泥泞的道路上走的吭吭哧哧,大雨倾盆,下了私塾正欲归家的文业遇到了药老,老叟颇为桀骜明明寸步难行看到雨幕中一人撑伞而来也不出言求助,似乎这天下有能耐的人都是这般脾性。文业心善,看老叟难行也将阿姐劝诫他的“莫管闲事”抛之脑后,蓝油伞为之避雨,将木箱中药材捂在怀里一次次往林中小屋相送……
后来……
也没能讨一碗水喝,药老便关上了木门。
后来……
文业常常留下一份饭送至林中小屋。
后来……
桀骜药老也吃了文业送来的饭。
后来……
文业发现他医术高明,宅心仁厚,为人看病不求银两只求药材相换。
后来,药老叫住了送饭毕欲归家的文业:“小娃娃,认字不?来为我抄药方。”
小屋内药香弥漫,不同于瓦香小筑之内的檀香,小屋纵然简陋但却令文业感到安心,随药老抄药方这两个月,是文业自修行之后少有的心静,但药老却似能看透文业深藏在心底的不安一般,自他修行之后来抄些药方之时便不断念叨着:“舌为心之宫,属火:心病者,舌卷缩,颧赤,心病难医,却非不可医。”
对此,文业只是一笑了之,只当他是说胡话。
又一日抄方,药老却忽然探在了油灯之前,盯着文业的眸认真道:“小娃娃,想不想继承我的医术?”
文业摇头道:“先生,文业自知愚钝,四书五经都看不明白如何能习医术,又怎敢行医?”
药老应道:“谦虚本是件好事,但谦虚过头便是自傲,你是看不上先生我的医术,还是看不上我这个人?”
文业慌忙摆手,却不想手腕忽然被药老捉住,正当文业疑惑之时药老幽幽出口到:“气脉平稳,心气难顺,肾属水,水成阴,金木难寻,水荫蔽体,按理来说,阴阳失衡,你本活不过七岁,但你遇到了奇缘,心火盖水荫!此法的确简单有效,但你早是水荫之体,此法只能压制无法根除。你得了病,会要了你命的病,如此,你还不愿习我医术?”
文业并未有多大惊骇之情,脸色平平抽回手腕,沉默许久,嘴角竟勾勒出一抹笑意。药老见过太多得知自己病入膏肓而哭天喊地寻求活命之法的人,但文业的神情头一遭令见惯生离死别的药老微微一滞,挑眉问道:“你在笑什么?”
油灯微晃,光影斑驳,映射出文业的笑容,他明明在笑,却显得凄惨至极:“挺好的。”
药老疑惑道:“有什么好的?你都快死了还有什么好的?”
文业笑道:“是啊,先生,我都快死了,难道还不好吗?人固有一死,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犹记儿时我曾与离州生活七年,年幼时痴傻现在回想,吃百家饭挨百家欺,可我不能怨也不敢怨,如果没他们我断然活不了,更等不到阿姐接我回家,先生你久居林中不愿外出,如果你见到了我生活的家,你会觉得人间绝色不过如此。我文业这辈子吃过苦,享过福,确切来说享过的福比苦更多,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享福?阿姐待我很好,更没让我受一点委屈,我这一生啊只愧对两个人,一个是我死去的娘,一个便是我阿姐……”
文业的絮叨终令药老不满爆发冷哼道:“谁爱听你家中破事,我只问你,愿不愿习我医术!”
文业道:“先生,我已经没多少日子了。”
药老冷哼一声:“在你继承我的衣钵之后可以活的久一点。我不相信一个人当真无欲无求,老夫观你心气不顺,必定有事困与心中难以平静!”
文业低头不语,约摸良久对之拱身道:“多谢先生美意,然文业无才无德无法承受,请先生令寻他人!”
“你……”药老气的吹胡子瞪眼却拿文业没有丝毫办法,只得恨恨的盯着他,文业自知辜负了药老好意,只能无辜的陪着笑容,但盯着药老的生气模样看的时间久了,文业竟忽然嗤笑出声。
药老怒道:“臭小子,笑什么笑!信不信老夫把你当做一味药材煮了?”
文业连忙摆手:“不不不,药老误会了,我只是忽然觉得你生气时特别像我的阿姐,她便是这般神情,一时唐突还往先生不要怪罪!”
药老一转身子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勉强,臭小子,赶快滚出我的屋子,老夫要歇息了。”
“怪老头。”文业刚嘟囔着走出木门,身后木门忽而重重关闭,吓得文业一个机灵。
踏着月光缓缓回到小筑,本以为阿姐早已入睡的文业,当看到阿姐依着门一副慵懒模样的时候文业顿时心惊肉跳,缩着脖子迎了上去,本想当做看不到,但好似憋了一肚子火的阿月却没想放过文业,清冷的声音响起:“臭小子,我看你最近是野的没边了,小小年纪竟然夜不归宿!”
文业开口辩解道:“阿姐你是知道的,我与药老处抄写药方!”
阿月确实是知道,但文业不明白为何阿姐今日会生这么大的气,莫不是在外面受了其他妖怪的欺负所以拿自己泄气?想到此处,文业的脖子更缩了几分。
阿月冷哼一声开口道:“是吗?但这不是理由,你为何这么晚回来?”
文业儒糯道:“以前也是这个点回来的啊?”
阿月眉一横:“声音大一点,记住,你是男儿郎非为女娇娘!”
文业此时也明白了过来,阿姐这是摆明在找茬,无论自己说什么她都有一百种方法推到自己头上,本着好男不和女斗的想法文业长舒一口胸中浊气喊道:“阿姐,文业错了,不该因为抄写药方而误了时辰!”
阿月哼了一声转身便向里堂踏去:“这还差不多!今罚你将今日抄写的药方一字不差的给我写出来,写不完不许睡觉!”
文业低着头应道:“是。”
当皎月失去了原本的光彩,昏暗的夜色到渐渐能够看清百花园中的斑驳花影,早起的鸟儿落与园中木栏吵闹个不停,呼朋引伴。满是倦意的文业嘴角泛起笑意幽幽道:“幸得园台灵禽驻,伴我颂经到五更。”
言罢,文业低头继续奋笔疾书!
修行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又是一年冬,比起盛夏文业更喜冬日,不为何,只因冬日中有文业最为珍视的一份礼物,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收到礼物,至少在文业看来是这样的,小心翼翼打开木箱,红色的围巾上绣兰竹,历经数年仍旧是鲜艳的红,文业将此围脖看的很重,重到后来阿姐送与他的奇珍异宝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瞧文业喜笑颜开,一旁喝着花茸雕的阿月冷哼不断,似极其不满的模样,文业习以为常,以前自己也曾为阿姐织过围巾,但阿姐只是冷冷一句:“我不喜红色。”
之后那件围巾去了何处文业也不知道,梳洗过罢,文业披上围脖便兴高采烈的下了山,青州很是繁华,但今日确实萧索至极,这是文业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模样,长街而行,数十家接挂着白帆,凄容满城,文业想要驻足观看,却因上课时间要到不得不收起好奇心,一日课罢,乔夫子看着欲行的文业幽幽道:“文业,你居与山中,近些日子要多加小心,后山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只大虎,近些日子连伤数条人命。”
文业回想起清晨的所见所闻也明白了所有问道:“官府呢?没想着捉虎?”
乔夫子叹了一口气道:“山中精怪众多,这大虎怕是也已成了气候,昨夜数十衙卫最好的猎户共同杀虎,去了二十人,回来了七人,七人皆成傻状,怕不是被吓掉了人魂……唉,造孽啊。”
看着夫子离去的背影,文业垂眸哀叹,原本清澈的眸也因满城凄容化作悲伤,归家之时正巧遇到丧葬队伍,数十口楠木棺材之内躺着的是数十英魂。
晚宴之时,文业也将猛虎伤人一事说与阿姐听,阿月淡淡回应一句:“与我何干?”
文业便知趣的住客口,一连半月,文业的双耳之内听到的不再是买酒郎的吆喝,花楼之中女子的莺莺燕燕,唯有怒骂痛哭声不止,半月以来官府开出高价进山捉虎,不乏能人异士江湖游侠,临行之时个个意气风发,却不曾见他们任何一人回来过,死去的人,有的比文业年纪还小。
不老泉中,东方云霖听罢文业的哀叹也有些不以为然幽幽道:“我得孤寂你能够了解,他们的悲伤你亦能感同身受,我是该夸你心思良善,还是该骂你?旁人是生是死与你何干?”
此番话与阿姐的态度一般无二,文业以为东方云霖能够懂他,而现在来看,妖与人终究为不同,文业固执的扣着酒坛,因为用力过猛手指关节而微微泛白,东方云霖似看穿了文业的心中想法张口道:“我劝你不要做傻事,从来都是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檐上霜。”
文业摇头:“不是这样的,至少那数十英魂不是。”
东方云霖嗤笑道:“若不是为了赏金,他们又怎会丢了性命?说到底还是因为贪。有人说人性本善,也有人说人性本恶,但要我来说,人性本邪,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你大可不必在这种事上纠结,因为这些事都与你无关。”
“他呢?”
文业忽然出口说出令东方云霖摸不着头脑的两字,后者稍加疑惑反问道:“谁?”
文业抬起双眸,醉意爬上了脸颊,但双眸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澈:“那个人。”
东方云霖静默一会幽幽道:“二十岁之前他定是避之不及,五十岁之后应当会出手相助,他总说能够修行的人是人族的气运化身,身为人族气运自当应以人为本。”
听罢东方云霖的话,文业数日来少有的漏出了笑意淡淡道:“那么,这就够了。”
东方云霖知文业性子执拗,认准的事一定会做,自知劝慰无果但仍旧苦口婆心言道:“你修行一年不到,那虎怪早已成了气候又如何敌得过……”
“云霖……”正当东方云霖絮絮叨叨想要给文业解释此事危险性之时,文业轻允一声令她疑惑的住了嘴,只看文业目视远方,声做呢喃但却清晰响亮:“我现在很怕,但我不能也不敢怕,因为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在为数不多的时日之中,药老说的对,心病难医却非不可医,你可以鼓励我一下吗?因为我真的很怕,你不要再劝我了,因为那会让我觉得我的存在丝毫没有意义。”
话毕,文业回首一笑,凄惨而决然,因为他,文业踏上了修行,因为他,文业想要变得更强,他已经成为了文业挥之不去的梦魇,若非如此文业也不会如此在意他面对此事时会做出的反应,文业不想成为谁的影子,他想活出自己的人生,药老说心病难医,文业并不知道自己而今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是摆脱心病的第一步,只知道,有些事必须经历过才会明白。
东方云霖看他去意已决也是悲叹一声,取下发间一枚发钗道:“莫也化作英魂一束,若当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记得往水边跑,此发钗有我些许灵力或许可助你脱离险境!”
文业也不推辞道了一声谢将发钗揽入怀中,东方云霖仍旧在旁给文业忠告,说那成了气候的虎怪身侧长伴伥鬼,伥鬼以人声相诱使人落入虎圈,文业尽数听在心间,忽而正喋喋不休的东方云霖一拍脑门道:“哎呦,瞧我这记性!小混蛋你在此等我一会,我刚想起我这里有两本册子。”
文业心疑是何册子,而心中的疑惑在一刻钟后得到了答案,东方云霖由水中洞府之中拿上来两本金名册,一本上书《百妖谱》另一本上书《百鬼榜》,试着翻阅两页,此两本书对世间精怪都做了介绍以及对克之法,排名越靠前的妖鬼手段便越强,文业拨弄一会疑惑道:“书是好书,但怎么没有虎伥的信息?”
东方云霖道:“此两本书只记载百妖百鬼,只因它们的能力需要人族防范,至于虎伥那些不入流的妖鬼自然登不上其两本书,对高人而言虎伥自然手到擒来,但对只修行了一年的你,虎伥之威不可小觑!我会在这里摆上两坛酒,等你明日的好消息。”
文业收起册子将已然为数不多的酒坛端起,都说酒壮怂人胆,原本有些害怕的文业此时也显得意气风发,满腔豪情朗声笑道:“卿为不老风流客,自当来此倒金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