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窗外夜深人静,一阵凉风吹过窗帘发出哗哗的响声,浓重的黑夜就像一层厚厚的黑布笼罩在周围,压抑又阴冷。
病房内的氛围颇有些诡异,面色憔悴的老人倚靠在病榻上心平气和地向身旁的两个小辈诉说着曾经的往事,只是在整个聆听的过程中两人脸上所表达出的情绪却完全不同,一个黯然神伤,一个悲愤交加。
“严峰一死这世上我便再无可信之人,配合警方彻底消灭三海社的计划也就此终止,但我不甘心就这么结束,所以暗中放出社团有内鬼的传言让他们相互猜忌,再利用空出的地盘让他们狗咬狗,这样一来社团里变得纷争不断,甚至还波及到了金三海自己。”
“这个时候的金三海已经打算金盆洗手,对于三海社的内部斗争他已力不从心,权衡利弊之下便带着全部的财产和部分亲信移民去了美国,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和素素。”说到这里金启泰用带着些许愧疚的眼神看向邢天,“那时我没法带小天他们母子一起走,只好将他们留在江源,后来直到金三海去世我才向素素坦白了这件事,之后在她的同意下把小天接去了美国。”由于说了太久的话金启泰此时明显感到有些乏力,并引发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当场咳出一口鲜血。
邢天见状立即跑出去叫来了护士,护士在看了看金启泰的情况后便气不打一处来,对着邢天就是一通责备,“你这大半夜的瞎折腾什么呢,你爸现在身体虚弱得很需要静养,什么话那么重要非得这个时间说不可,你这不是要他的命吗。”邢天被护士说得哑口无言,随即护士又将视线转向一旁呆站着的严洛一,“还有你,你不在自己的病房待着跑别人这儿来干什么?串门也得看看时间啊,赶紧回去睡觉,别影响病人休息。”
听护士这么一说邢天这才注意到严洛一风衣里穿的是一身病号服,着急上前关心道:“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把自己弄伤了?”
“我用不着你操心,你该操心的人是你爸。”严洛一冷冷地推开邢天触碰自己的手,言语中对他的排斥感就像一把尖锐的刀子扎进了他的心窝,纵使他做得再怎么小心翼翼终究还是逃不过这场劫数。
“我只是……”
“欸,我说你俩要聊出去聊,别妨碍我换药。”护士态度强硬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两人在护士的威严下只好乖乖地退出病房。
严洛一的病房就在金启泰隔壁,或许是刚才站立时间太久的缘故,他每走一步路伤口都疼得厉害,邢天见他步伐不稳便想上去扶一把,结果再次被严洛一冷漠地一把推开,“不用扶我,我自己能走。”
邢天被推开在原地不再靠前,一声不吭地护在严洛一的身后,当所有谎言和隐瞒被揭穿的那一刻,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爱意,他在严洛一眼里已然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若是一味地替上前辩解只会让严洛一对他更加反感,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沉默才是最好的沟通方式。
严洛一走到门口正准备开门时忽然动作一顿,随即扭头对邢天发话道:“进来,我有话问你。”邢天精神一震,露出一脸受宠若惊般地的表情答了一声“哦”,接着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病房。
严洛一吃力地躺到病床上,待伤口的疼痛感稍有缓解才开口道:“当初你突然回美国是不是因为知道了我父亲的身份?”
邢天给严洛一倒了杯热水放在床头,然后将一旁的椅子拉到病床边坐下,平心静气地回答严洛一的问题,“没错,是季达海跑来告诉我这件事的,当时他用你的性命威胁我跟他回去,我答应了。后来我也去专门打听过你爸和三海社过往的那些恩恩怨怨,确定他们俩当年确实是水火不容的关系,所以便放弃了回来找你的打算,毕竟那时候的我不过是个没毕业的大学生,我不想因为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况且…我也没能力保护你。”
“那你母亲呢?为什么你爸要骗你说她死了?”
“其实想要骗我的人不是我爸,是我妈自己。”邢天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当年我和我爸去了美国后每个星期还会偷偷摸摸给我妈打电话,在我考上大学后就一直心心念念想接我她去美国治疗,可是我妈根本就不想离开江源,而且因为她的病一直觉得自己是我的累赘,她不想耽误我的大好前途便私下和我爸商量谎报她的死讯。”
“那为什么你舅舅会后来偷偷把这件事告诉你呢?”
“舅舅?”邢天浅浅一笑,“其实那个人并不是我亲舅舅,他叫邢玉山,是当年我们家邻居的儿子,也就是寄养我的那家人,恰巧他们家也姓邢,因为怕我在外面被人欺负所以就让我喊他舅舅,时间一久也就喊惯了。至于他为什么会突然向我透漏我妈的消息我也不清楚,就在我想问清楚的时候他就出了车祸,一开始我还以为这件事和我爸有关,但根据海叔的调查他的车祸纯粹就是一起意外。”
“海叔?”
“哦,就是季达海。在我寄养在邢家的那段时间里他每个月都会按时来送生活补贴,还会顺带给我些买玩具和衣物之类的,由于出手阔绰邢家每次看见他都像是见了财神爷似的,相对的也就把我当个摇钱树般好生供着。邢玉山当年问季达海借钱做过生意,后来混得好像还挺不错的,只可惜车祸后变成了植物人,一年后因为心脏衰竭就去世了。”
“那…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邢天放松的嘴角微微一绷,邢芳的死是他内心深处的一道伤疤,也是他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过错。
严洛一从邢天的表情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便也不想强人所难,“算了,不想说就别说了。”
邢天垂下眼眸,“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要她跟我一起回美国治病,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因为你?”严洛一略显吃惊道。
邢天起身踱步到窗前,抬头看向夜空中那一轮凄美的月光,背对着严洛一说道:“她是抑郁症自杀的,从医院的楼顶上,跳了下去。”
“曾经我一直以为我爸不愿带我妈去美国是顾忌金素素以及集团里的那些老臣子,为此和他的关系一度还闹得很僵。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当年真正不愿离开江源的人是我妈,而我爸正是知道这点才没有带她离开,因为这里有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也是她唯一的乐土,她只想永远活在那段回忆里,而我…却硬生生地将她从回忆里拉出来,一切都是我的错……”说到这里邢天的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悲伤的眼眸中浮上了一层泪光。可他并不想让严洛一看到自己这副脆弱的模样,于是便转身回到椅子上,用坦然面对一切的心态说道:“我回答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严洛一没有说话,看向邢天的眼神里还捎带着一丝怜悯,不过现在并不是他该去同情别人的时候,眼里的温度褪去,很快又回复到冰冷的状态,回应道:“抱歉,我并没有想揭你伤疤的意思,只是想解开心中的一些疑惑,你要不想说大可以随便编个故事,反正我也分不清真假。”
邢天俯身上前握住严洛一的手,目光坚定道:“洛一,我向你发誓,从今往后我对你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不会再有欺骗,也不会再有隐瞒,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没意义的话就不必多说了。”严洛一面无表情地将手从邢天的掌心中抽出,“言归正传,刚才跟你爸说去找的那两个人是谁?他们是否和我爸的死有关?”
邢天灼热的目光顿时暗了下来,他也意识到现在说这些话有些操之过急了,当即收回双手,正襟危坐道:“就是当年负责照看我妈的保镖和保姆,当年我带我妈离开江源后就解雇了他们,前阵子我让Lucas去找他们的下落,可惜保姆在三年前已经因病去世了,而那个保镖因为欠了一屁股债在外头四处躲藏,我也是刚查到他现在的住处,本来打算和Lucas一起去找他,但是没想到我爸这个时候突然进了医院,所以就着急先回来了。”
“那Lucas现在找到人了吗?”
“还没有消息。”
“你为什么要找他们?”
“因为我想知道车祸那天我妈在别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我爸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感觉好像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那一天发生,未免有些太巧合了,于是我就想从那两个人身上着手调查一番,说不定这件事会和你父母的车祸有所关联,但我的最终目的还是想向你证明我爸的清白。”
严洛一沉默不语,邢天的话似乎将他带入了另一个谜团。事实上当他听到金启泰说明他卧底身份的时候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他和父亲之间竟然有这么深的渊源,从当初的那段录音里他其实就已经推断出金启泰就是父亲安置在三海社里的内线,可即便如此他也从不认为这会是金启泰自愿为之的,很可能是父亲通过某种手段迫使他成为内线,或是两人私下达成了某种交易,一个为了为民除害,一个则是为了铲除异己,最后当金启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之后就准备杀人灭口,把这个妨碍他上位的人也一并除掉。
这是他脑子里原本的推测,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金启泰今天给到他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或者说,是金启泰为了替自己洗脱罪名而刻意捏造的一个故事,但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只是金启泰自己的一面之词罢了,若是要他相信还得有证据证明不可。
“洛一,我也和你一样都很想知道那天发生在红叶山的真相,这不仅是为了替我父亲洗清罪名,也是为了能解开你的心结,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严洛一目光深沉地看向邢天,撇开个人感情不谈,现在对他来说找出真相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好,我给你一次机会。”
邢天瞬间振奋,然而高兴不过两秒又听严洛一一脸严肃地补充道:“但我有些话必须说在前头,我现在的身份是警察,若是让我知道你背地里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照样会依法办事,听明白了吗?”
“洛一,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一个普通人是不会随身带着一把枪的。”
“那是因为……”邢天急于解释却被严洛一抬手打断,“不必解释,我言尽于此,希望你好自为之,我腿脚不便,麻烦出去时帮我把门带上。”
邢天自知多说无益,在严洛一赶客的语气下起身走出了病房,伴着怅然的背影消失在严洛一的视线中。
直到关门声响起的那一刹那严洛一才终于卸下脸上冰冷的面具,在沉默中,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