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4年，1915年的5月7日上午。

晴空万里。

明明是赚钱的时辰。

上海城隍庙前的空地上，却停满了黄包车。

车夫们都坐在脚踏上，手里捧着大缸，喝着解渴的浓茶看热闹。

只因街市挤满愤怒的民众。

人群浩浩荡荡成员复杂，其中有面孔青涩的学生，有白发苍苍的先生，也有大腹便便的商贾，甚至有些青春靓丽的女子。

队列深处，还时不时响起些口号，引万众附和。

“反对二十一条！”

“袁世凯卖国，无耻无良！”

“还我青岛！打倒列强！”

震耳欲聋的喊声中。

街边一家挂着“富春”两字招牌的茶楼上，伸出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的脑袋。

这厮叫周文强。

是十六铺码头宋记货栈老板，宋树森的跑腿。

周文强好奇的看下面一眼，缩回头掩上窗，就用轻佻口气对上座的那个短发青年说：“二哥，这些人都是闲的，袁世凯卖国关侬啥子事情，青岛？阿拉都不晓得青岛在哪里。大热天跑满头汗，哪有我们吃茶来的快活！”

同桌还有两个穿着黑对襟短打，千层底布鞋的汉子都笑。

这两人是闸北大佬高兴海的手下。

高瘦的那厮是个跟班不值一提。

矮壮光头的叫赵大眼，是闸北十三太保之一。

别看他表面豪爽敞亮。

其实既无底线，心眼还小。

得罪过他的，不是第二天死在某个臭水沟里，就是无声无息失踪。

坊间还相传，说这厮为点利益，连在他落魄时收留他的米行老板都坑！

端的是丧心病狂，无耻无良。

所以他听了周文强的话，为之发笑也就不奇怪了。

但被称为二哥的青年，闻言脸上却浮现出丝反感。

他立刻呛声问周文强：“这些人如何是闲的！我沈怀义虽只是个码头管事，也晓得袁世凯要是敢和日本人签订二十一条，就是把祖宗的青岛卖掉，他就该骂。”

“还有！你跟你老子周鹏，和我一样也都是扬州来的，什么时候一口阿拉阿拉了！再踏马阿拉，老子打的你拉都拉不出来。”

这个二哥沈怀义明显不凡。

因为他冷下脸后，周文强不敢回嘴之外。

就连赵大眼都尴尬无语。

沈怀义接着也不管他们，听着窗外的动静，只暗暗叹息。

因为这世上唯有他知道，民众的努力是徒劳的。

袁世凯月底就会和日本人签订二十一条，年末甚至还要称帝。

当年那个孤身镇服三千里江山的英雄豪杰，晚年已昏庸至极，最后还遗臭万年。

没错，沈怀义竟知道后世事。

但他并不是什么穿越者。

春节前沈怀义大病一场后，脑子里莫名其妙就多了段来自某国安特勤的未来的人生。

他看到未来，煊赫一时的袁大总统，会在举国反对下称帝，最终众叛亲离，身死名灭。

他还看到孙先生开创军校，举兵北伐，却半途遗憾离世。

他又看到未来中国很长一段时间仍然是军阀混战，生灵涂炭，外国洋人仍然是横行中国，肆虐为祸，直到某一天，赤红的旗帜席卷大地……

开始时沈怀义还不信，百般验证才发现记忆里的东西都是真的。

被窗外的动静勾起情绪。

加上今天赵大眼找他，想从他的码头走鸦片的事根本没法谈。

沈怀义忽然就失去了再在这里和对方鬼扯的耐心。

他索性起身道：“赵大眼，实不相瞒，我沈怀义既吃东家的饭，就不能忘本。所以你让我做的事情，我做不来。”

赵大眼忙劝他：“二哥，我可不是坑你东家，只是借贵宝地走点货，总不见的这点面子也不给兄弟吧？”

你算个几把的兄弟。

沈怀义直接和他把话点透：“你这面子我真给不了。江湖水深，沪上哪家子烟馆背后都有门道，我沈怀义不过是个码头管事，断不想参合这门生意也不能连累东家，还请海涵！”

沈怀义之所以这么拒人千里之外，是因为他对此事有非常清晰的认知。

鸦片利润巨大。

能在沪上做这种生意的，唯有军阀和背靠洋人的商行实权人物才行。

贸然加入其中，不是得罪洋人就是得罪军阀。

方方面面哪里那么好摆平！

再说那玩意祸国殃民。

有后世记忆的沈怀义才坚决不干。

见他不留余地，赵大眼顿时挂不住脸，起身问：“你真不答应？”

要说这货果然不是个玩意。

他都没等沈怀义回答，接着就把手里茶杯往地上一砸。

他那个瘦高的跟班立刻从兜里摸出个白包，劈头要往沈怀义的脸上打。

这是江湖里下九流的手段。

白包里装着生石灰，管你多厉害，一旦上脸，眼睛就会瞎掉。

但沈怀义反应敏捷，见状抬肘护面，下面起脚将那厮弹踹出去。

赵大眼看没偷袭成功，忙又大喊：“搞他。”

房间两侧立刻传来脚步声。

换做寻常人在这种情况下早慌了。

沈怀义却是十六铺江湖晚辈中的翘楚，眼前的情况对他来说，看似意外，其实是家常便饭。

来之前，他就做足谈崩的准备。

什么准备？

管你花招玩尽，老子既敢单刀赴会，遇事硬钢就是！

沈怀义从后腰抽出把青光闪闪的短刀，跃过桌面就直扑赵大眼去。

要说赵大眼确实是闸北地面上的名角。

但那是因为他以前没遇上沈怀义。

正所谓生死面前见真章。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丢。

没等这厮反应过来。

沈怀义已揪住他的衣领，右手噗的声就将手中刀戳进了赵大眼的锁骨窝，再狠狠一拧。

赵大眼胳膊大筋当场被利刃切断。

这厮顿时疼瘫了下去，忙哀嚎道：“二哥，二哥，都是误会。”

“误尼玛。”沈怀义冷笑之际，从外面闯进五六条汉子，将屋子挤的满满当当。

看到室内情况，对方立刻嚷嚷说放人。

沈怀义根本没把这些货色放在眼里，冷冷的道：“都踏马闭了。”

同时对躲墙角的周文强刻意非常生份的说：“没个本事做什么中间人，吃茶都能吃出埋伏来，废物东西，今日先让你滚，明儿再找你。”

周文强抱头鼠窜，门口人也没拦他，只继续嚷嚷让沈怀义放人。

而赵大眼这会儿见自己的人到场。

忽又硬气起来，心想你弄我你跑的掉？

于是他挺着脖子，在手下面前装好汉的道：“沈怀义，你踏马有种就把我杀了。”

沈怀义都被这厮的表现逗笑了。

他气定神闲的拍拍他的后脑勺，眼神扫过眼前的那群歪瓜裂枣，淡淡的道：“是喽，你是闸北大哥，得靠脸面吃饭，所以不能跪。”

“你晓得就好。”赵大眼傲然说，其实还跪着。

“但你可晓得，我沈怀义最不爽就是，有人和我装好汉？”沈怀义的声音忽然变冷：“老子来沪上后，在十六铺打足了一千次仗，黄浦江里丢过上百号人，你以为老子的名声是假的？”

沈怀义说完睥睨眼前众人，一字一句再问：“你们真要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