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东慢走了几步,对沈怀义道:“你家老三真正不靠谱,伤还没好,就闲不住去富春茶楼吃茶,还叫了唱曲的小娘鱼享受,结果被陈永健下套和人争执起来!”
沈怀义听到这里,虽有些心焦,还是赶紧道:“多谢杨大先生和少公子告知在下。”
杨度平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
背光的杨度平面容难辨,唯一双眼直刺人心。
他缓缓的问:“你做了那么多,弟弟现又落难,我却还不下场,你居然没有怨气?”
沈怀义坦然道:“越难进的门越珍贵,何况大先生已经下场,所以我才谢您。”
杨度平不由莞尔:“那边有个华捕叫黄金铭,你带一根黄鱼去找他即可,但是你得记住,你家老三什么也不认,才算有救,不然我也只能保你和你大哥不死。”
但老三呢?
沈怀义对怀仁的骨气完全没信心。
而要人帮你,你就得先体现自己的价值。
情况如此紧急。
杨度平和张振东也展现了部分善意。
沈怀义就不想再和这等人物藏着掖着了。
沈怀义索性把心一横,咬牙问他:“大先生,如果在下能发现军火是陈永健联合高兴海弄走的呢?”
堪堪要转身的杨度平愣了下,走到沈怀义面前:“你是何时准备这么做的?”
“得知陈永健的身份,并确定他和高兴海有勾结后,我就准备这么做了,所以在下昨天才没杀高兴海。”
沈怀义说到这里略停顿了下,继续道:“至于更早时候,我是听王大柱说他们要防备任奎公时,有个模糊的念头,但当时我还没理清其中关系。”
“所以你才第一时间把军火藏好,而不是送回去平事,是也不是?”杨度平问。
沈怀义却道:“也不尽然。”
“此话怎讲?”
“在下那天杀赵大眼后,还参加了反袁签署二十一条的游行!”
“那又如何?”
“位卑未敢忘忧国!”
沈怀义说完坦诚的看着杨度平。
杨度平面无表情,边上的张振东却已动容,喝彩道:“好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好一个十六铺的沈怀义!你沈怀义收拾欺辱中国人的白俄是我亲眼目睹的,所以你这句话我信。”
杨度平如狼似虎的盯着张振东,喝道:“我让你说话了?出去!”
张振东立马抱头鼠窜。
沈怀义都无语,经过接触他已经感觉到这位杨大先生很了得。
但张振东居然怕他怕的这样!
也真是可以的。
室内再无他人后。
杨度平缓缓开口:“高兴海在法租界西边公园种植处的边上,有家仓铺。是他买给外室的营生,但那女子好吃懒做,于是等同空置。”
“多谢大先生。”
“除此之外,都靠你自己,行的话,咱们再说。”杨度平说完拔脚就走,这次再不回头。
但在车开出码头时,他看了下这辆黑色福特的后视镜。
沈怀义正在仓库门口笑眯眯的和那个白七眉飞色舞的说着些什么。
张振东也在看,然后道:“这小子肯定在扯您的旗号吹牛逼。”
杨度平收回视线,叹道:“那他难道出去和手下说,我不管他了?明知弟弟落网,也许下一刻大祸临头,他却还笑的出来,难道不是人物?”
张振东顿时无言以对。
杨度平又道:“高兴海已经在小东门设好埋伏,你也不要提醒他。”
“为何?”张振东急了,杨度平冷冷的道:“我张仁奎也是从刀山学海里杀出来的,当时谁帮我了!这小儿要是连这一劫都过不去,老子又何必费心!”
原来杨度平竟就是张仁奎本尊!
难怪他自称通字辈,张振东却依旧称他为叔!
张仁奎继续着:“不过我想他是个聪明人,要不然也不会玩到老子头上。”
这话不好听,但他的语气里却没什么怒意,甚至唇角带笑。
接着张仁奎又道:“我听华甫公说,袁慰亭正忙着拉拢东洋人呢……卢永祥那小人居然和他搅合在一起,真是可笑。不过话说回来,沈怀义说袁慰亭拉拢那厮是为防备我,也是滑稽……到底是年轻人啊,对时局的分析不过是雾里看花!”
张仁奎口中的华甫公是如今的江苏都督冯国璋,张仁奎名义上的上司。
冯国璋早年作为铁杆袁党,为支持袁世凯当上总统,甚至不惜在二次革命时攻打南京。
就连他的妻子周砥,都是袁慰亭家的家庭教师。
但冯国璋这个人大事不糊涂,今年听闻袁慰亭要签二十一条,于是愤慨无比,认为自己当年瞎了眼。
还准备去北边当面问问袁世凯。
张仁奎和他肝胆相照多有来往。
张振东自然就知道这些。
但他听叔父说沈怀义的分析是雾里看花,依旧糊涂。
张振东不懂就问:“袁慰亭拉拢卢永祥,不就是为了防备叔父您吗?”
“防我个几把!”草莽出身的张仁奎直接爆粗口道:“上海租界林立牵扯众多,袁慰亭连东洋人都顾忌,他如何会染指上海得罪西洋人?所以卢永祥防备我只是幌子,他为袁慰亭防备的人是华甫还差不多!”
原来如此!张振东终于懂了。
也彻底明白了为何沈怀义已折腾的这样,叔父还不肯下场的道理。
因为此事其实和张仁奎无关。
只是,你真的就放任那小子不管了吗?
张振东欲言又止。
张仁奎撇了他一眼,道:“我自有打算!”随即转过话题问侄儿:“你出去玩我不管你,老子像你这么大一天不票都难受,但你踏马的怎么玩的满大街都说你绿了呢!”
张振东忙拼命解释这个误会。
张仁奎听完也当没听到,只奚落侄儿说:“怪不得要我救沈怀义,原来你们是连襟啊。”
张振东当场气绝,张仁奎也不管他,交代司机兼护兵道:“乐旺,从今天起,给我看着你侄少爷,三天不许他出门!不然爷叔打断你的腿。”
护兵大叫:“是!”
接下来张仁奎就不再说话,只去打量沪上的车水马龙。
偶过阴暗处。
他看到玻璃里映出的,一角天空下自己微白的鬓角。
又想到风华正茂的沈怀义,在自己面前用尽力气的挣扎模样。
半生风雨在心头。
张仁奎忽低唱起一折京剧《红鬃烈马·武家坡》:“水流千遭归大海,原物交与王宝钏。少年子弟江湖老……三姐不信菱花看,不像当年彩楼前……后生,这碗饭其实不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