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的后院一如往常忙得热火朝天，可今日与往常不一样的唯独后院中央，停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柏木棺材。酒楼的大门，对着四方通达的路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前堂的伙计靠着一双风火轮似的腿，在西边客座间穿来走去，倒不因客人是出殡之人而有所怠慢。说来也怪，这些人虽扛着口大棺材、举着白幡，却不着缟素皆是一身玄衣，脸上也无凄容，且一个个持刀拿剑，看起来很不好惹。伙计不由感叹：不愧是江湖人，连出殡都这么……这么……
伙计还没琢磨出词儿来，一个膀大腰圆、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在众多小弟的簇拥下走进了大堂，眼神恶狠狠朝出殡队伍这边刮来，鼻腔里带着“哼哼”之气，大摇大摆走去最东面的位子。
“给老子滚一边去！”络腮胡子毫不客气踢了一脚客人的椅子，那人畏惧他的威势连滚带爬地跑开。络腮胡子一面坐下一面絮叨地说：“老子可不想和那群送丧的人坐那么近，晦气！你们说，他们林家怎么老死人呀！上个月死了一个，前五天也死了一个，今天又死一个，照这么死下去，不出几日可就断子绝孙啦！”
西边的人听了，不免有咬牙攥拳者，被老大默默按住，小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赶紧吃饭，吃完上路。”
这时伙计端上菜来，见他往西边儿那群黑衣人那儿跑，东边络腮胡子的手下忙叫住——“等等！怎么就给他们上菜，不给我们上呀！”
伙计笑脸相迎：“客官，先来后到，这是规矩。”
“我他妈管你什么破规矩，那盘菜我们要了，赶紧的、端过来！”
那人甫一说完，伙计只见一道白光从自己脸侧闪过——
“不就是一盘菜嘛，我请了！”说话的正是出殡人里的老大，他手握一刀挑起菜盘，直接朝刚才说话的人脸上拍去。那人躲得贼快，可惜了一盘热乎乎香喷喷的樱桃肘子糊在了络腮胡子的脸上，顿时烫得他嗷嗷乱叫。
“贱种，找死——！”
万闲在楼上房间里打坐练功，她一个年轻姑娘不梳头发不施粉黛，七天时间闭门不出，只洗过三次脸，没换过一件衣裳。这七天别人除了送菜送饭根本不敢打扰她。但是，胖胖的掌柜此刻慌了神，抹着头上的汗，焦急地敲着房门：
“少东家！少东家！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万闲缓缓吐了一口气，埋怨道：“老杨——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来打搅我练功。”
“我知道！可是少东家，外面打起来了，你出来看看吧，你再不管这店都要被他们拆啦！”
掌柜欲哭无泪，里面的人却还是没动静。
掌柜再次敲门哭诉道：“少东家你可怜可怜我吧！这店要是没了我肯定会被东家大卸八块的！”
“哦——那就别让她知道呀。”
掌柜心口一堵，更加不屈不挠：“少东家你别忘了东家临走前把酒楼托付给你，你要是眼看着店被人砸了都不管，东家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闭着眼呢。”
“少东家呀——”门外掌柜哭嚎在地，他是绞尽脑汁想不通东家怎会把生意交给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佛祖来管。正想着，门内传来声响，掌柜心说“有门儿”。
虽说万闲不想中断练功，但是刚才掌柜提到她师父，她也怕师父回来揍她一顿……
磨蹭老半天，掌柜也没见她出来，直到一个碎瓷片擦过掌柜光亮的大脑门儿，冲破窗纸往万闲头上飞去。万闲动也不动，一伸手便接住那枚笔直射来的碎瓷片，手腕一翻手指夹住它，拿到眼前看了看，饶有兴趣，双指一弹，瓷片瞬间原路折回，“锵——”的一声嵌在楼下大堂里的一根柱子上。大堂里打得不可开交的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敲钟般的响声弄得一怔，担心这酒楼暗藏高手，遂都止戈，一转身见楼上栏杆头多了一个人站着正俯瞰他们。
难道刚才的瓷片是她扔的？
“哪里来的邋遢丫头，还不快报上名来！”底下一人挥舞着大白狗腿嚷嚷道。
“名字不重要，我来只是想劝各位——别打了。”
“区区一个黄毛丫头，竟敢插手林宋两家的事！你说不打就不打，那我林家与宋家的仇找谁算，找你吗！”
“我不是不让你们寻仇。你们寻仇打架可以，但是能不能换个地方打？你们把店砸得一塌糊涂，我可是要挨骂的。”
“老子不管！既然在这遇上了宋家的人，那就是老天注定要老子砍了他们，难道还要老子拖着个棺材到处跑？”
双方正要动手，万闲突然大叫：“停——！”
“我有个主意，我与你们两家领头的对打，我赢了，你们就得离这儿远远的。没让你们赔钱，很仁至义尽了！”
躲在安全地方的掌柜听闻，张了张口，想说个“不”字，一瞥到那些大汉手里明晃晃的家伙，又生生给吞了回去。
“大言不惭！先接我一招！”说着络腮胡子腾身飞来，抽出大刀向万闲劈去，没想到万闲空手接住他的刀，男人震惊之余看见万闲的手掌中浮着一层赤色炎气，便知她内功修为已到一定火候，不由心生惊叹。
不多时，他手中刀刃翻卷。这把刀可不是什么宝刀名器，再耗下去只会毁在这个黄毛丫头的掌炎之下，于是他抽刀回身，万闲抓住这个空挡一掌击中他胸口。络腮胡子躺倒在地，只觉胸中似有热浪翻滚，几欲破胸而出。
“你、你！”他咬着牙，话还没说完就听旁边出殡人的老大惊呼——
“万家家主万砂红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师父。”
万闲站累了蹲在栏杆上，双手抱着脸注视下面一干窃窃私语的人……
“万砂红有几个徒弟？”
“不多不少，就我一个。”万闲眨了眨她水灵灵的杏核眼，下面的人也眨了眨他们瞪得老大的死鱼眼，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邋遢姑娘居然是江湖美名的“宝扇仙子”！看来江湖传言不可尽信呀。
这时出殡人的老大上前抱拳道：“久闻宝扇仙子大名，刚才多有得罪，我等这就离去！”说完一拍屁股招呼人走，另一家自然也不会继续逗留，客气地冲万闲抱拳告辞。
两家人都走干净后，万闲徘徊在大堂，疑惑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有个“宝扇仙子”的名号了？
正在计算损失的掌柜闻言说道：“你十五岁成名江湖后，就有了这个名号，只是你成名之后一心练武，两年不闻江湖事，自然不知道咯。”
“原来如此。我回去练功了。”
掌柜抬头见她神情淡淡，不觉眼角抽抽：这少东家现在也十七了，大好年华，成日里却不修边幅，哪里跟‘仙子’沾得上边儿。也不自我反思一下，唉……
一会儿功夫，掌柜便把损失的钱数算出来了，想想刚才来也汹汹去也汹汹的江湖人士，再瞅瞅自家少东家，再一看到损失了这么多钱，心就一抽一抽地疼呀，他自个儿得想办法弥补这些损失。万闲开关房门的声音分散了他的精力，他突然欲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旁边伙计道：“掌柜的，你在想什么？笑得好可怕呀。”
掌柜顿时垮下脸，抬手就给伙计后脑勺来了个巴掌：“闭上你的臭嘴……跟我来。”
在库房，掌柜东翻西找找出几个落了灰的画轴，把它们全放在一旁矮柜上，让伙计把它们抱到字画行去卖。掌柜对那几幅画没怎么留心，只嘱咐伙计要卖多少钱。伙计对它们就更没上心了，只当它们害得自己跑腿还没钱拿。因此，当伙计一堆抱起往外走时，并未发现数卷画轴里夹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盒子。
翌日天气上佳，尹家书画铺的掌柜趁着春日当头在外面支起架子，将店中一些字画铺在上面晒一晒，一个头戴帷帽又蒙面纱，穿着琼色衫子月白下裳，手持竹杖，像是郊外踏青归来的妇人路过此店，看见竹架上铺开的一幅仕女图不由驻足，心中“咦”了一声，走近去，掀开帽前的白纱。
只见画中少女娉娉婷婷青春俏丽，梳着双环髻倚在藤萝花下，花映容、叶杂裾，所谓“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不过于此。
万砂红一眼便能认出画中少女是谁，一眼便能认出这是谁的画作，也一眼便能认出这画原是谁家的。掌柜见这妇人在画前驻足良久，以为有意，便道：“这画是铺子里新到的货，娘子若有意可以给你一些优惠。”
“你这画是赝品。”万砂红不咸不淡。
掌柜不屑：“这可是货真价实前朝宫廷第一画师边鸾的画，我看他的画从来没看走过眼！”
“你这画是哪儿来的？”
“是一个年轻小子拿到我这儿来卖，一共拿了五幅，都是边鸾画的同一个人。”
“这样一幅画卖多少钱？”
掌柜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五百两，又悄声对万砂红说：“虽说边鸾的仕女图值钱，可是同一个人画这么多幅，这画也变得不稀罕了，所以价钱嘛自然低一点儿。”
听罢，万砂红转身就走，掌柜无语道：“你问了这么多，到底买不买呀？”
“买。待会就有人来买。”
万砂红拄着竹杖慢慢悠悠走进酒楼，掌柜一见，双目炯亮，立马迎上去，为她接过行李、端茶倒水，正要叫伙计去拿账簿，被万砂红叫住：“账簿改日再看，这段时间辛苦杨掌柜了。”
“东家哪里的话，我们为东家做事，怎敢言‘辛苦’二字！”
“你坐下吧，我们闲聊几句。”
万砂红一说到万闲身上，杨掌柜脸色就变得不自然起来，好像身上长虱子又痒又不敢挠，一时间不能安坐。
“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