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闲回到饮月小筑时,万砂红一身白衣,正对着她三位夫君的灵位上香。小小的房间里,光线晦暗、烟雾缭绕。万砂红转身见她徒弟来了,便递了三炷香:“来拜拜你三位师公吧。”
万闲接过香,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口中念念有词:“三位师公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徒儿不会死在我师父的掌下。”
万砂红背过身,淡淡道:“我不会打你,让你面壁思过如何?”
万闲一听,膝盖一转,下面的垫子仿佛黏在她膝盖上,随着她左右膝盖前后挪动,也一块儿挪到万砂红跟前。万闲扑在她师父身上扯着白色衣衫:“求你了师父,我不想面壁思过!”
万砂红也不看她,掸着袖口上的香灰:“面壁思过挺好的,不会有挨打的痛,又不用听我唠叨,还能顺带练一下功,增进功力,免得下次打不过别人就用毒。”
万闲知万砂红在训她,心里不好受,低下头去,手也耷拉下来。梁冰替她说话:“宝扇用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林五娘实力强悍,她不投机取巧,难在林五娘枪下活命。”
“就是就是。而且用毒的知识都是你教我的这会儿又不让我用了,那你教我不是白教了!”
听闻,万砂红苦闷地叹了声气:“我为情形所迫,半辈子制香制毒。我不过是想把所知道的都传授给你,让你多一身行走江湖的本领,没让你用毒对付别人……”
“师父,那你有没有在危急时刻用毒对付过别人呀?”万闲见师父不回答,斗着手指,缓慢说道:“当时,我处在下风又想救我的同伴,所以就对林五娘施了点小毒,不会伤及性命也容易解除。我不认为我有错,我不在乎豪杰宴上那些人的指摘!你说过人生在世应当恣意快活,不应该活在别人的条条框框里。既然徒儿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那师父为何又要在意呢?”
万砂红转头正对上万闲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她看万闲圆润的脸蛋是那么年轻,她想忆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却发现回忆就像一片没有尽头的濛濛细雨,她在回忆里什么都看不清。万砂红抬起手放在万闲的头发上,苦笑道:“宝扇啊,人生在世,有的时候不得不低头。”说完,她挥挥袖,梁冰走上前来——
“梁叔!你带我去哪儿呀?”万闲还没从万砂红的那句话中回过神来,梁冰拉起她的胳膊就往外走,万闲呆鸡似的问道。
“带你去面壁思过。”
“我师父可没明确说要我面壁思过呀,你怎么就带我去了呢?”
梁冰大步流星,面朝春阳,就好像有天大喜事在等他一样:“你看你师父现在也没说什么呀!”
梁冰把万闲送到她的小楼里,往回走时,看见海棠树下站着万砂红。他俩走了一段距离,远离小楼,梁冰才开口:“一娘子最近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梁冰自进入万家起就称呼万砂红为“一娘子”,称呼了这么多年已成习惯。
“这几日总会想起以前的事来,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一娘子是担心当年的事情败露,有人会对万家不利?”
“事情总有一天会人人皆知,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时候墙倒众人推,朝廷、江湖,谁都想来踩一脚。我不怕麻烦,不怕死,只是——不甘心罢了!”
穿过树荫,万砂红抬头看了看天,今日太阳不大,却晃得人睁不开眼。万砂红眨了眨被阳光刺痛的双目:
“梁哥,你说当日是不是有更好的选择,我可以不用杀自己的父亲和弟弟,也不会为了守住秘密杀掉更多的人?”
梁冰没有回答。那件事过去十多年了,现在想来仍觉得心口隐隐作痛,不知是愧疚,还是悔恨……
“你后悔了?”这是他盯着地面许久抬起头来,对万砂红说的第一句话。
万砂红看着天际,眼神逐渐坚定——
“没有后悔。我自己做下的事,永远都不会后悔!”
白日,万闲在自己的小院里练功,万砂红与梁冰站在廊下观看,见万闲对树上的枇杷尤为执著,不断用内力隔空去打。
“闲娘子想吃枇杷了?”梁冰看着掉了一地的枇杷,满脸疑惑,“可这枇杷都摔烂了,还怎么吃呀?”梁冰看着地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枇杷,惋惜不已——“不吃给我吃多好!”
“你真看不出来,她在干嘛吗?”
梁冰环抱双手,站得板直,忽然一本正经起来:“枇杷有远有近,有大有小,要想让所有枇杷落地时都摔出一块疤,那么所用的内力就不能相同。”
“宝扇内力深厚,林五娘不如。但论内力运用自如能随机应变,她却不如林五娘。”
“虽然打枇杷能悟出道理:打远的大的,内力要用多,打近的小的,内力要用少。但还是要跟人打,才能出效果!”
这时丫头进来道:“小席娘子有要紧事要见东家和少东家。”
万砂红一听,这席美宜来找万闲不奇怪,还要来找自己就有点奇怪了。她将手一负,对外面喊:“宝扇,别练了!跟我到花厅去!”
花厅里,席美宜坐也没坐一直在椅子跟前踱步,她的丫鬟生怕她急出好歹来,扶着她再次劝她坐下休息时,万砂红便到了。
“万娘子。”席美宜行礼,万砂红请她入座,她才坐下,顺带舒了一口气。
“美宜,你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晚辈长话短说。这事很蹊跷,昨晚有人从我家房顶上掉落,正巧被我碰见,我一看竟是——”她看向万闲,“林致。”
万闲身子一怔:“林致!你确定他真是林致?——师父,他就是我跟你提起的路上遇到的朋友!他怎么会出现在你家?”
“他不但出现在我家,而且浑身是伤。晚辈到此,就是想恳求万娘子收留这位郎君。”她起身向万砂红行了大礼,接着道,“家父家母非江湖人士,晚辈体弱,万一卷进了江湖是非中,恐不能周全家人。还请万娘子帮晚辈这个忙!”
“美宜,你先起来吧。你说,他姓林?”
见人点头,万砂红沉吟一会儿,道:“既然姓林,我便不救他,你也不用留他,把他扔进山里喂狼吧。”
万砂红说得轻轻松松,话中内容却吓得席美宜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啊?师父你干嘛这样呀!”万闲气得跺脚。
“林宋两家的仇怨在整个杭州城闹得人尽皆知,谁愿意趟这淌浑水!我不知道这个林致是不是林家的人,但是他姓林,我就得防范万一!”
席美宜和万闲对视一眼,各自心里犯难,难就难在万砂红说的不无道理,可是有难不帮又有违道义……万闲贴着万砂红,一脸谄媚的笑:“师父,您武功盖世难道还怕林家和宋家的人吗?而且林致不会武功,又被林家的人欺负,他就算是林家人也肯定不是大坏蛋呀,您是菩萨心肠,怎么忍心见死不救呢!这件事传出去,江湖上就会说您欺软怕硬,是纸做的老虎,连个小娃都不敢救,那岂不是让我们万家在江湖同道面前抬不起头吗?师父,徒儿求求你啦,你就收留林致吧!”
万砂红被万闲磨得耳根子难受,从万闲怀中抽出手,强忍着笑:“行了行了,我答应你收容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