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闲没站稳,一头撞到一个富家公子身上,连忙道歉。只见那位身长玉立的公子转身过来,长得眉若墨画、瞳若点漆、面如冠玉,看着万闲的眼神有几分嫌恶。
正主还没发话呢,一旁店伙计倒来吆喝:“哪来的小叫花,竟敢冲撞本店的贵客!快滚!快滚!别脏了这地儿,污了我们生意!”
万闲眼神立马冷下来,看向店伙计。撞到人是自己的不对,可是骂人就是你的不对了,不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势利眼的小人,姑奶奶不姓万!
店伙计被她冷比霜刃的眼神一吓,顿时不敢说话,又听她中气十足地朝外吼道:“阿林!把我的家伙亮出来!定让这小子屁滚尿流!”这话更把伙计吓得舌头都打了结——
“什、什么家伙?”
“你说呢!我一个小叫花要钱没有,但是……”万闲嘴角含笑,盯着伙计的眼神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伙计心里一咯噔,这吴越之地也非太平盛世,青天白日里打家劫舍的并不少见。伙计忙不迭躲到那位公子身后:“玉公子,你看她、她……你可要救我呀!”
说罢,那位素衣染墨竹的公子伸出一把剑拦在万闲前面,万闲只瞥一眼就被这把剑吸引住了。但见剑身宽细均匀、长短适中,银白剑鞘上浮着雪月银松、皓云清鹤,好似天外来物。此刻万闲眼睛里的邪念一闪而消,唯见灼灼亮光。
“好漂亮的剑呀!”万闲好想上手摸两把,玉公子怎可让她如愿!
万闲一下觉得失了兴趣,嘴角一撇:“算啦,不逗你们了。阿林,把我的钱拿出来。”店铺中四只明亮的眼睛盯着那个模样老实的小叫花,从麻布包袱里摸出一枚金叶子,然后,惊掉了下巴——
伙计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金叶子被递到他跟前来,直愣愣地接过用牙齿一咬,转瞬大喜道:“是真的!”玉公子一听,忙按住伙计的手,神色一肃:“你这钱从何来的!”
“家里拿的。”万闲一片坦然,玉公子反倒暗叫“不好”,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惯匪。
“哼,莫不是你们偷来、抢来的吧!”说着手中剑露锋芒,往万闲脖子上一架,“快从实招来!”
万闲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旁边林致看不过了,道:“这位公子此话何意,无非是觉我俩粗衣烂衫,配不上这枚金叶子。耳听为虚,眼见也并非为实。公子看一黑乎乎的潭水什么都看不见,难道就轻言断定潭水里什么都没有吗?以貌取人,乃君子之大忌,实不可取也!”
万闲对着玉公子轻笑点头,玉公子脸上一赪,已是移开目光不去直视他两人。
“你说我的金叶子是偷的,那我还说你这把剑是偷来的呢!”
“笑话。我这把宝剑名为‘松风’,乃我玉家家传之物,岂是你能亵渎的。”
“笑话!那我还说这金叶子是我家传之物,你信吗!”
玉公子一时无以言对,又听万闲道:“行了,衣服我也不买了。但是,我想要你这把剑!”
玉公子见了笑话似的,笑道:“那就要看你有无本事从我手里拿走了!”
“好啊,我们找个无人的地方一决胜负,彩头就是这把——‘松、风’!”
“正有此意。”两人打算走,玉鸣风突然,“等等!若你输了,该当何如?”
万闲眼珠转了转,指着那枚金叶子:“输了,我把它赔你呗!”扔下话,纵身一跃已至数百米外的屋瓦之上。玉公子怕她临阵脱逃,在后面紧追不舍……
林致独立店门外,迎风叹气:“原以为是两个聪明人,实则两个都不怎么聪明。”
不过一会儿,玉公子已闪身到万闲身后,却始终无法超过她,两人之间不过相隔三步距离,就让玉公子恍惚看到了大海之阔。
“姑娘好俊的轻功!”玉公子由衷夸赞。在他看来轻功好不代表武功好,自己可是堂堂乱雪剑法的传人,此番比武定不会将自己的佩剑输给这么个藉藉无名的女子。
“哼,这算什么!”万闲笑着回他道,“我一个朋友的轻功那才叫厉害呢!”
林致在店门口左等右等,问为什么他不一起去,还不是因为那两人跑得实在太快,自己这个普通人着实跟不上。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索性就待在原地,他想万闲总该要返回来的。
此时,衣店里进了三个花枝招展的妇人,紧着店里墙壁走走看看不过半圈,又进了一对夫妇,围着几匹布掰扯了半天,一会儿伙计又招呼刚进店的妇人,来取货的小厮。最先进去的三个妇人各自拉着几件衣裳在屋后面进进出出,而那对夫妇不欢而散。又陆续来了几个为主人家取衣服的奴仆,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抱着几匹布帛气喘吁吁地走来,原是新织的素纨要卖与这家店的,付钱时分,又来一位老夫妻因小儿子生辰要为小儿子裁件新衣裳……
林致打了个哈欠,声音响彻天空,抬头一见,日脚已往西移,再看店里,客人散了大半,显得冷冷清清。正想着万闲怎么还不来,迷迷糊糊就看见日光照射下一个瘦削的黑影朝这边走。那黑影有点怪,像是一个人拎着……还是抱着什么东西。当黑影褪去,轮廓色彩逐渐显露出来时,那人已近林致。竟是万闲一手拿着松风,一手拎着玉公子的领子。林致大喜过望,即喜她真的返回来了,又喜她赢了比试!
再看玉公子——耷拉着脑袋已不复初见时的神气,被万闲拎着后领犹如一条丧家之犬,原先洁白的衣袍也变成灰袍。林致竟有点同情他了。
万闲把玉公子一放,拿着他的宝剑“松风”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肩膀,抱怨了一句:“没想到打他还挺累。”
林致久盯着她手上晃动的银白剑鞘,觉得那把剑多半是被万闲强行夺过去的。
“别看了!我和他打他输了,他自己遵守赌约把剑送给我了!”万闲此刻心情大好,拉着林致进店买衣服。
那位姓玉的公子对自己输了宝剑这事也没对对方怀恨在心,他怪自己技不如人、轻敌大意,又烦恼回去该怎么和自己爹交代……
玉公子好容易直起腰杆儿,见万闲再度拿出金叶子,便问:“这金叶子真是你家的?”听闻,万闲转过头,一对杏眼眨了又眨忽变得黯然,低着头、绞着手指,楚楚可怜地说:“其实,我爹娘是做酒楼生意的,家里也小有富裕。前段日子和家里人闹了矛盾,自己带些钱偷跑了出来,无处可归,只能任意漂泊。然后又遇到了阿林,他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说着说着似乎满腔委屈都要化作泪水倾涌而出。林致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玉公子听得感慨起来——原来她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一身脏旧是多日流浪江湖所致啊。
“你家既是生意人家,你为何会武功呢?”玉公子又问。
“公子有所不知,我自小体弱多病,我爹娘为了让我多活久一些,便请了多家名师来教我武功,借此强健身体,因而会些三脚猫的功夫。”
三脚猫的功夫能将我打倒——玉公子暗戳戳一哂,道:“姑娘谦虚了!”
“现在说起来倒真想念我爹娘了!终是我意气用事,这回有什么面目回去见他们……”万闲说到动情处,拿袖子左右遮了遮面。玉公子见她可怜,也不介意刚才的打斗赌约,只道:“若你要回去,我尚可送你一程。”
万闲抬起两湾盈盈秋水注视着玉公子,对他才说的话有些惊讶,随即欠身弯腰,道:“多谢公子,公子你人真好。”
“你先进去换件好衣裳吧。”
万闲一走进店,林致在后面扯了扯她的袖子,跟上她,小声道:“你之前不是对我……”
话还没说完,万闲就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
这回接待万闲等人的是店铺掌柜。他接过万闲的金叶子仔细端详,立刻殷勤地引着万闲一一介绍起店中的好衣裳,与刚才的伙计相比,这掌柜简直热情得令人毛发悚然……当万闲换了身女装出来,樱色洒花的裙裾在地面上一转,淡柳绿的衣袖翩跹阮曼,发髻让人给梳上去了,耳后垂着两段黄金缕,引得两个男子看了她许久。
林致一笑:“不料你打扮起来还挺好看的!”
“那是自然!”
林致揣手打趣她:“咦!你一姑娘家怎么都不知道害羞的?”
“以前被人夸习惯了呗!”
“啊——!”旁边玉公子发癫一叫,把另两人一起吓得怔住了,“原来是你!”
玉公子跳起来,再叫道:“你是宝扇仙子!”
“我们……认识吗?”
“好啊!刚才你说的那些话竟都是骗我的!”玉公子气愤至极,挥拳就要朝万闲打去。两人你追我赶,最后都成了少年人的玩笑打闹。
夜晚饭桌上,玉公子说起往事来。他姓玉叫鸣风,在武林年轻一辈中称得上翘楚,两年前在豪杰宴上尽显风采,同辈之中几乎无人可敌,直到万闲出现。万闲当时还不叫这个名字,作为万砂红唯一亲传弟子,其内功深厚,掌势浑劲凌厉,与玉鸣风来来回回打了半柱香时间,最后赢得头筹。
玉鸣风当日心有不甘,暗自立誓定要加倍勤练武功。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两年之后玉鸣风武功突飞猛进,许多位居二流的武林前辈拼全力也只能与他打成平手,无不感叹“后生可畏”。可是皇天也不负另一个有心人,当玉鸣风以为自己一定能在万闲手中挽回当初丢失的尊严时,又一次败在了万闲手上。
“唉……”玉鸣风边饮边叹,几声叹气后手中酒壶已空了一半。
林致安慰他:“别灰心,凡事都有盛极必衰的理。她在你前面盛也会在你前面衰,那时候,盛极状态下的你面对转衰的她,还怕打不赢吗?”
玉鸣风觉得这话有道理,本来拿着酒壶给自己斟酒的手转向林致,也与他斟了一杯,两人就此开怀畅饮起来。
万闲自顾自己享用美味,才不想理他两个臭味相投、互吐臭气的人!
“咳!宝扇仙子,你怎么坐着不动了,一起来喝一杯呀!”玉鸣风两颊绯红,醉呼呼的说。
“都说了,不要叫我宝扇仙子,听着怪怪的!”
“为何要叫你宝扇仙子?莫非你的武器其实是一把扇子?”林致好奇一问。
玉鸣风拍着他的肩:“一看林兄你就不是江湖中人。她呀没有扇子做武器,倒有扇子做名字!她以前叫万宝扇,因有一把七宝明月扇而取的小名。据说这把七宝明月扇以象牙做底、珊瑚玛瑙松石琥珀点缀其上,世上少有,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观瞻观瞻?”
万闲剥着河虾,拨浪鼓似地摇头:“没——幸——!扇子不在我身上!”万闲也在想好久没见那把扇子了,被放在哪儿了,思索半天想起来它被自己收进杭州酒楼的库房里了。
酒酣耳热后,玉鸣风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林致撑起头揉揉脸,扑面一阵夜晚春风吹得他昏涨的头脑清醒许多,他看见万闲站在屋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侧影略显落寞。
他起身一步一顿地走去,同万闲倚着栏杆看向楼下灯影幢幢、人群攘攘的长街。
“别的姑娘在你这年纪都爱打扮光鲜,为什么你却不事边幅,还因此总被人误会?”
“打扮漂亮有什么用呀……我所见所闻那些漂亮女孩不是被乱军凌辱弃尸荒野,就是被人卖进青楼,有几个能得善终……我还好一些,有武艺傍身,况我一武林人士只想精进武艺,别的事一概不想花太多心思。”万闲的目光移向了远方,长街尽头有一座立得高高的富丽堂皇的绣楼,依稀能看到楼上红灯锦帐,仿佛能听到楼中莺歌燕语。
“所以你那么沉迷练武,就是想凭自己的好武功锄暴安良?”
“锄暴安良?——我不知道。这世上欺压良善的事那么多,凭我一人之力如何能扭转乾坤……”
“那么——你是想做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万闲抬头看向空中星光,“天下第一……”对此,万闲的内心也不甚清楚,她只是发现自己很喜欢和人比武,享受赢的快感,也能坦然接受输的挫败,热衷于看自己武艺一日比一日厉害。就连师父也会说她犯痴,遑论别人。可是自己这般痴念总有原因,凡事总归有个目的的,难道自己的目的就是去争天下第一?
她心中隐隐约约,开口模棱两可:“也许吧。”
屋里昏睡的玉鸣风突然高声一语、拍桌而鸣,又将林万二人吓得一怔——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成天下第一之武功,娶天下第一之妻子,大丈夫当如是也!”说罢,鼾声再起。
“他……”林致指了指玉鸣风,观了观万闲脸色,只见她不屑地抬手向后一摆,道:
“手下败将,不用理他。”
玉颖在小院里练完晨功,方回到屋内喝茶,玉鸣风就大步流星地走来。见自己儿子玉冠朱缨、月袍星履,光彩若神人,玉颖心情十分舒畅,想起他昨天夜不归宿的事,也只略带嗔怪:“你昨晚又去哪儿鬼混了?”
“儿子昨晚可没去鬼混!我昨天结识了两位新朋友,其中一个您也认识。”
“哦?谁呀?”
“就是万家万娘子的高徒‘宝扇仙子’。”
“哦——我想起来了,就是两年前豪杰宴上最后击败你的小姑娘。我记得她与你年龄相仿,那时不过十五岁,当真是后生可畏呀!”见玉鸣风不停点头,玉颖追问,“那你这次和她切磋过没有?战绩如何?”
玉鸣风脸色一窘:“儿子不敢相瞒,初见时我与万姑娘有些误会,打了一架,仍……败于其手。”
玉颖见他身上少了件东西,奇怪道:“咦!你的剑呢?”